很快,翻過了年,若生便又長了一歲。
初一清晨,放了開門炮仗,她站在天光底下,望著一地紅屑,聞著淡淡的硫磺硝煙味,不覺恍恍惚惚想起了自己睜開眼醒來的那一天。同是正月里,空氣里似乎還彌漫著剩余的年味,眾人臉上的喜氣也還尚未散去。
她躺在溫暖的被窩里,大睜著眼睛望向頭頂的帳子,上頭繡著纏枝蓮,針腳細密,逼真又生動。
但這樣的帳子,這樣的花樣,這樣的手藝……
她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見到過了。
她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死在了啟泰二年的春日里,死在了清貧簡陋的八燈巷小院子里,可睜開眼,瞧見的卻是這樣一頂帳子。身上蓋著的被子沉甸甸的,熏了香,十分厚實。屋子里燒了地龍,暖意融融,像是身在夏日里。
這一切,都跟八燈巷里的日子,截然不同。
迎著微光攤開手,十指纖纖,白皙柔弱,掌心紋路清晰,指甲是修剪過后才有的圓潤干凈。
沒有傷痕,沒有斷甲,沒有吃過苦頭的絲毫模樣。
她便以為這是自己死后的一個夢。
可當她伸手撩開帳子一角,歪頭向外看去時,卻一眼就瞧見了坐在凳子上打瞌睡的婢女。
昏黃的燈光掩映下,凳子上坐著的人低垂著頭,眉目朦朧。
像是假人——
然而內心猶疑不定的那瞬間,若生聽見了她的呼吸聲。
平緩又輕淺。
塵封的往事與回憶,就像是決堤的洪水般洶涌而來。
平康坊的連家大宅,她的舊居木犀苑,角角落落全都清晰如同昨日。
她攥著那一角帳子。漸漸手足冰冷,渾身僵硬,呼吸沉沉。然后手一松,“嘭”一聲磕到了床柱上,疼痛霎時席卷上心頭,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不是夢!
與此同時,淺眠的值夜大丫鬟也被那一聲重響驚醒。睜著惺忪睡眼從凳子上跳了起來。一臉張皇地扭頭來看床:“姑娘?”
聲音清脆微帶睡意。
是紅櫻。
她辨認出了聲音,胸腔里的那顆心往下一墜,這手背上的疼便也不察了。只是臉色卻一點一點白了下去。
她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死了,怎么又活了?
但這滿心疑惑,無人能解。
她跌跌撞撞一路走。摔倒了便爬起來,爬起來接著摔。一步步慢慢地就走到了今天。
此刻仰頭望天,只見藍天白云,不知不覺,已是一年。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轉身去了明月堂。
少頃進了門,朱氏一見她,就朝她手里塞了個福橘。
江南一帶的規矩。正月初一早上得吃福橘,北地卻沒有這些講究。
若生拿著橘子剝了皮。掰下一瓣送入口中,甜津津涼絲絲的。朱氏便笑著道:“新正吃了福橘,阿九今年必能福壽吉祥,順順當當。”
若生聽著這吉祥話,也笑起來,又問若陵可醒了?
朱氏嗔道:“那小魔星,天還未亮就醒了,咿咿呀呀不肯睡,鬧騰得很。”
若生聞言樂不可支,陪著她說了幾句話就去內室里看若陵。
出了月子的小孩,似乎又白胖了一圈,躺在搖車里,一雙眼眨巴眨巴的又黑又亮。
她抓著剝了皮的橘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吟吟問道:“想不想吃?”
小若陵尚不會說話,便只盯著橘子嘟起了嘴,噗噗吹了兩個泡泡。
像是想吃。
若生不由哈哈大笑,自己把一個橘子全吃光了。
到了上元節這日,她端著碗元宵又跑到若陵的搖車前,笑瞇瞇問他:“想吃嗎?”
小若陵依舊不會說話,盯著碗勺,癟著嘴似哭非哭。
若生便嘆了口氣:“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了……”
她捏著調羹,一邊嘆氣一邊慢條斯理地又把一碗元宵給吃光了,然后趁著若陵未哭,急急忙忙“逃走”了。回到木犀苑,恰逢扈秋娘要來尋她,她便在廊下站定了,笑著問道:“怎么了?”
“慕姑娘方才派人來給您下了帖子,邀您今夜一道觀燈。”扈秋娘躬身行禮,笑著回答道。
今兒個夜里花燈滿街,按習俗便該上街看燈的。
若生原本有些意興闌珊,不知怎么的就是打不起精神來,并沒有要出門看燈的心思,但既然慕靖瑤邀了她,哪有不去的道理,她便吩咐扈秋娘道:“打發個人去回話,這帖子我應下了。”
扈秋娘應了個是,先行退了下去。
等到暮色四合,若生粗粗用罷飯食,便由著吳媽媽等人打扮自己。她平素不喜折騰,連發式也都命人揀了簡單的梳,難得今日有了興致,一群人便變著法子要讓她換新衫,涂脂又抹粉。
還是吳媽媽道,姑娘年紀輕,顏色好,哪里需要這么些脂粉往臉上抹,眾人這才作罷。
若生倒有些懶洋洋的,朝鏡子里的自己看了看,滿不在意地道:“抹不抹都好,總歸不丑就行。”
誰知臨要出門,扈秋娘突然又匆匆忙忙給她塞了封信,說是慕姑娘剛剛讓人送來的。
若生一頭霧水,不知慕靖瑤明明同自己說定了何時見面哪里見面,怎么又派人送了信來,莫不是反悔了?她微蹙著眉頭將信打開了來,上頭只有短短兩句話,她一眼就看完了,而后臉色一變,忽然問道:“方才那身衣裳呢?”
葡萄幾人聞言皆是一愣,不等反應過來,她已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去取來,我要換那一身!”
葡萄暗吃一驚,心想姑娘前腳才嫌那身衣裳太過出挑不肯穿,怎地這轉眼間就改了主意?
她疑惑不解地去取了衣裳來,但見自家姑娘一言不發,只速速將其換上,隨即又吩咐道:“去將那對鐲子取來。”
吳媽媽便趕忙將首飾匣子抱了過來。
若生戴上鐲子就要出門。
可走到門口,她眉頭一皺,又折返回去將鐲子給褪下了。
來回折騰了好一會,才終于是出了門。
外頭天色黑透,無星無月,但滿街花燈將四周照了個通亮,恍若白晝。馬車便也如同白日里行路一般,走得飛快,一連拐過幾個彎后,才終于停了下來。
若生坐在馬車里,并未下去,只是倚在窗邊撩起簾子往外看了一眼。
入目之處,是一株大樹。
新芽未發,光禿禿的。
有個人背靠樹干束手而立,模樣懶懶,神情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