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從平州回來,焉能不覺勞累?
姑姑昨兒個夜里才見過她,自然知曉她這會的精神八成仍是不濟,但浮光長公主一要來,姑姑還是立馬就打發了人來請她過去作陪,可見在姑姑心目中,浮光長公主眼下還是個極有分量的人物。
若生自己,宣明十七年時,同浮光長公主的關系一向也很好。
所以斷然沒有人上了門,她卻避而不見的道理。
千重園那邊既來了信,她勢必得去。
但照著吳媽媽的意思,又是換新衣又是尋首飾的,倒委實沒有必要。
吳媽媽卻不知她心中所想,聞言仍勸:“姑娘,來人可是浮光長公主,恐怕不宜太過輕慢。”
“我既不曾蓬頭垢面地去見她,怎能算輕慢?”若生不以為然,只讓綠蕉幾個停下,不必著慌,一面安撫吳媽媽,“且素日也是見慣了長公主的,不必太過謹慎。”
“是奴婢多慮了。”吳媽媽嘴上順著她的話說,可等到若生選定了衣裳,她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姑娘這衣裳是不是太素凈了些?”
年輕姑娘家,便是不穿紅著綠,也多揀了嬌俏的顏色穿,可若生這一身,顏色素凈,瞧著清爽舒適,卻不大像是見客穿的。
然則真要往里頭挑毛病,卻也是挑不出的。
說完,吳媽媽仔細看過,到底隨著若生的意思去了,只讓綠蕉從匣子里揀了副樣式別致,材質也上佳的碧玉耳墜子為她戴上,然后再次細細端詳起來。
因身上穿得素凈,耳垂上多了抹綠意后,稍稍一襯,若生一張小臉就愈發顯得眉眼精致,膚色光潔如玉。
吳媽媽左看右看,這才滿意了,由衷贊嘆:“姑娘生得可真好!”
“好嗎?”若生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聽到這話面上并無歡喜,反倒幽幽嘆了聲,“浮光長公主可是只愿意瞧見自己好的人……”
吳媽媽一愣。
若生已然站起身來,理理裙衫。出門往千重園去。
外頭的天色依舊是灰蒙蒙的,像是馬上就要落雨,卻遲遲沒有落下。老天爺黑著一張面孔,似極為不開心,惹得天光底下的世人。心緒也不佳。
但這樣的日子對浮光長公主來說,卻是出門的最好時機。
她極其愛美,幾乎到了偏執又苛刻的地步。
哪怕她一出屋子,就有人抬了軟轎來迎她,一路送上舒適涼爽的馬車,根本連曬日頭的機會都沒有,可有大太陽在頭頂上懸著的日子,她仍舊寧死也不肯出門。
一張皮子,養得霜雪似的白。
而且時人以清瘦為美,她便總嫌自個兒不夠瘦。覺得自己癡肥,胖得不成樣子。每日里,米飯湯餅之類吃了就能飽足的東西幾乎碰也不碰,時常吃上兩塊瓜果就能算作一頓飯食。
硬生生的,想要將自己餓瘦。
偏她瘦則瘦矣,奈何骨架子不小,外頭衣裳一裹,仍不及她心中的瘦。
早前駙馬爺在世時,她還算收斂,后來駙馬爺沒了。她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嘉隆帝的后宮并不空虛,妃嬪不少,誕下子嗣的也不少,但他的孩子再多。也終究是同浮光長公主不一樣的。
第一個孩子的誕生,讓他從一個尋常的男人變成了父親。
孩子落地發出第一聲啼哭的那瞬間,他心頭定是滋味百般,難以言喻。
是以嘉隆帝待浮光長公主近乎寵溺,但凡是她開口要的,他就沒有不愿意給的。浮光長公主也就肆無忌憚的嬌縱了下去。就連那位已經沒了的駙馬爺,當初也是她一眼瞧中,說嫁便要嫁的。想當初鳳臺選婿,京畿上下的青年才俊、世家子弟滿滿當當站了幾排,她卻一個也看不上眼,拂袖而去,轉身便自己選了個戶部的小書吏。
嘉隆帝不喜,她就哭鬧。
好在那小書吏,生得也是一表人才,家中雖清貧,但世代清白,年歲尚輕便已入仕,也不算太差。
嘉隆帝最終還是允了,風風光光將浮光長公主下嫁。
于是人人都道那駙馬爺是個祖墳上冒青煙,極走運的,多少人想要娶了浮光長公主最后卻落到了他手里。
誰曾想沒兩年,這位走大運的駙馬爺,就死了。
說是病逝的。
可外界對他的死因,眾說紛紜。
有人大膽揣測,是浮光長公主嫁后不喜,尋機殺夫了。
但這話終究只是臆測,無人能夠印證。
駙馬去世后,嘉隆帝有意為孀居的浮光長公主另擇一門親事,她卻不答應,說一女不侍二夫,無意再嫁。
大朝雖然一向鼓勵寡.婦再嫁,風氣開放,但浮光長公主這話在坊間流傳開后,仍被人稱作美談,贊嘆長公主殿下品性高潔。
所以后來她沉迷酒色、男色之中時,旁人反倒先來指責云甄夫人。
句句都是近墨者黑――
乃至于再后來,云甄夫人去世,平康坊連家倒了,浮光長公主愈加肆意胡為的時候,坊間皆只說她是第二個云甄夫人。
若生想起后來發生的那些事,不禁眸光微黯。
浮光長公主雖不值得結交,但她是嘉隆帝最疼愛的女兒,亦是云甄夫人看著長大的,情分不同別個,一時半會只怕也無法和她撇清干系。
沉思著,她進了千重園。
里頭早早就有人候著她,一等露面便迎上來,說:“長公主殿下方才已至,夫人吩咐,請您直接往園子里去即可。”
人已經來了。
若生斂目,回首看一眼身后,長廊逶迤,幾乎看不見盡頭。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氣,朝前大步邁開,往園子里走去。
千重園遍植的蜀葵花正處花期,開得烈烈似火,香氣彌漫。
云甄夫人跟浮光長公主這會所在的地方,就在園子正中,四面皆是花。風一吹,宛如汪洋。
若生沿著小徑穿行,耳畔的說話聲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有個略顯陌生的女聲毫不顧忌地說著宮里頭的后妃,數落這個不好又嫌那個生得粗鄙。
說來。這些話哪里是她能說的,可浮光長公主顯然渾不在意,連聲音也并不低一點。
少頃越過花海,若生終于走到了空當處。
未及開口,她便聽到浮光長公主同自己道。“有段日子不曾見過,阿九定然又要不認得我了吧?”
若生循聲望去,就見她抬了抬戴著寸余長甲套的手,招呼自己上前去,而后又扭頭同一旁的云甄夫人說:“云姑姑,阿九這孩子可一日日出落得愈發好了呀。”
“不過胡長罷了。”云甄夫人看一眼若生,微微頷首,并不附和浮光長公主,只漫不經心地接了句。
浮光長公主便掩嘴笑起來:“瞧您這話說的,胡長能長成這模樣?”笑笑又伸長胳膊來拽若生。一把拽到自己身旁,按到榻上坐下,方才問,“近些日子都在忙什么?聽說你一個人跑了一趟平州?”
“閑來無事,偷偷溜出去轉悠了一趟。”若生也笑,眼似月牙,現出憨態來。
浮光長公主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瞧著竟是性子也老實了許多!”
若生但笑不語。
浮光長公主便也盯著她笑了會,笑得人心里頭發毛,才轉頭看向云甄夫人,絲毫不避諱若生在場。道:“云姑姑,阿九的親事,是不是也該提上日程了?”
“急什么,哪怕是及笄后再說親。也不遲。”云甄夫人淺啜了一口杯中清酒。
浮光長公主聞言搖了搖頭,發間華勝叮咚作響:“現下開始說,卻也不早。”
打從歲便開始說親的人家,也不少見。
云甄夫人自然也是知道的,聽了這話并不急著開口,只摩挲著手中酒杯。笑了下。
浮光長公主則看看若生,忽道:“我方才瞧見那邊的花開得不錯,阿九去幫我折一支回來吧。”
若生只得笑著應好,起身帶人朝她手指的方向走去。
但她言談間聲音不減,若生雖走開了,卻仍能清楚聽到她說的話。
她說:“老七為人如何,您心中也是有數的,父皇既有這個意思,您還猶豫什么?”
昱王長孫少淵,正是皇七子。
若生遠遠豎耳聽著,眉頭一蹙,浮光長公主此番難道是來當說客的?
正想著,她聽見姑姑慢條斯理道,“昱王殿下是何品性,我雖知道,卻總不及我了解阿九來得多。我養大的孩子,我比誰都知道,她絕不是做昱王妃的那塊料。”
太子雖立,但近些年朝中暗暗擁立昱王的人也有不少。
將來局勢如何,誰贏誰負,如今都還說不好,但有一點,是肯定的。
那勢必會是場腥風血雨,她并不愿意若生攪合進這潭子渾水。
所以昱王再好,也是無用。
浮光長公主卻不知是真心想要促成這門親事,還是聽了嘉隆帝的話特地來當說客的,聞言還待再說。
云甄夫人瞥她一眼,搶先道:“許久沒來,可要叫幾個人上來陪你玩牌?”
“也好,左右閑著也是閑著,熱鬧熱鬧也好。”浮光長公主一聽,有了興致,遂不再往下說。
云甄夫人便轉頭吩咐下去。
等到若生摘了花返回來時,人已三三兩兩而至。
她側目去看,一群白衣兒郎,分不清誰是誰。
浮光長公主則興致勃勃地問道:“那抱琴的似是不曾見過,可是新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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