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會被派到河南平亂,赫剛心知肚明。
小皇帝薄情寡義,倒是學會了太皇太后的伎倆,可惜畫皮畫骨難畫虎。
夜色闌珊,古巷深深,一只黑貓在墻頭上款款而行,忽然,它停下腳步,后背弓起,幽幽的眸子警惕地看向黑夜中的古巷。
馬蹄聲由遠及近,待到近前,一條矯健的人影從馬背上騰空而起,隨著一聲貓叫,那黑影已經跳進了這家墻里。
“什么人?”
幾個聲音從不同的方向一起響起,來人站在院子正中,朗聲道:“赫剛!”
稍頃,一個中年漢子推門走了出來,廡廊上掛著兩盞氣死風燈,明亮的燈光將漢子的臉照得清清楚楚。
中年漢子沖著赫剛抱抱拳:“在下張寶辰,赫指揮使是來找我的?”
赫剛的目光繞過張寶辰,看向他背后的那道門。
“我要見藍先生。”他冷冷地說道。
張寶辰微笑:“老主人不在這里。”
“是嗎?張寶辰,我想你還是親口問過再回答吧。”
赫剛說完,便轉過身去,張寶辰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張寶辰還是第一次見到赫剛,這個男人令人感到壓抑,好似他不屬于人間,而是來自地獄。
默然一刻,張寶辰也轉過身,打開那道門走了進去。
片刻后,那道門再一次被打開,張寶辰走出來,卻沒有停留,而是將大門敞開,他走出廡廊,與暗衛們一起,重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赫剛吐出一口氣,昂首走進了那道門。
門里門外如同兩個世界,一人席地而坐,雪白的道袍松散攤開,烏黑的長發垂在腰際,蒼白的皮膚,黑如點墨的眼眸,在他面前是一張棋盤,黑白棋子散落其中。
“你終于來了。”他幽幽地說道。
赫剛撩起袍子,盤膝坐在他的對面。
“說吧,你還想要做什么?”他的聲音里透出隱隱的怒意。
“時至今日,你還不知道嗎?”那人微笑,他看不出年歲,可是赫剛知道,他已經有五六十歲了。
赫剛沒有回答,他伸手一揮,面前的棋盤便飛了出去,撞到墻上又被彈回來,棋子叮叮咚咚落了一地。
“你已經抓了沈淵,毀了慶王,你還要做什么?”赫剛低吼。
那人不慍不氣,反而仰天大笑:“沈淵不是你派人抓的嗎?赫指揮使,難道你忘記了?至于慶王,那與我無關!”
“沈淵是我抓的,但卻是因為你!慶王與你無關?那么霍氏為何會假死,假死后還躲進了太平會!你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我的人就查不到霍氏的下落了嗎?”赫剛怒道。
那人冷冷一笑:“你說的霍氏,就是霍思謹那個賤人?我為何要救她?我還怕她臟了我的地方!”
赫剛一怔,他早就查出霍思謹躲在擷文堂,因此他才會認為是這個人救下了霍思謹,他之所以任由他們將從水塘里打撈上來的女尸當做是慶王妃,全是因為面前的這個男人。
“藍先生,此番我出京,是來平亂的,張寶辰之亂!”
藍先生輕笑:“小皇帝又是一個蠢貨。”
是啊,要有多蠢,才會沒有查清張寶辰的來歷,就讓赫剛來平亂。
“所以你想要造反?”赫剛聲色俱厲。
“不是造反,我只是要回到我來的地方而已。”藍先生的語氣依然如故,一如當年的云淡風輕。
赫剛頹然,許久他才說道:“西北要動了。”
“展門謝氏!”這四個字幾乎是從藍先生的牙縫里擠出來,謝氏啊,謝家的根,就是不知道,這個謝氏是真還是假了。
“你養大一個姓謝的,展家就娶了一個姓謝的,就是不知道,你們兩個哪個是真,哪個是假。”赫剛忽然笑了,一掃方才的無奈。
藍先生沒有說話,他的雙眼失神地望向一側,赫剛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那里是一幅卷軸,卷軸上只有一個碩大的字,白紙黑字,赫然入目。
忽然,藍先生抓起一把棋子明著卷軸扔了過去,棋子簌簌而落。
“赫剛,你可知我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
沒等赫剛回答,藍先生便自言自語道:“當年我以為那女人必死無疑,居然沒有親手殺死她。”
“呵呵。”赫剛笑了,可能是他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他的笑聲如同夜梟,在這一室靜寂中尤為刺耳。
“不是你輕敵,而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當年姓謝的女人是蟬,我義父是螳螂,而你想做那只黃雀,黃雀又怎會親自出場抓蟬呢?”
“那女人不但活下來了,而且那個孩子居然也還活著,這個該死的女人!”
當年他讓翠仙把霍思謹交給那女人時,一來是當時太平會剛剛起步,在河南尚要受制于黃河幫,二來他也是想要看看,謝紅琳會如何處置謝嬋的孽種。
那個孩子被杭州來的商人帶走,而那個商人走后,謝紅琳藏身的地方發現三具尸體,一具老人,一具女子,還有一具是個小小孩子,待到他的人趕到時,三具尸體已經和其他染上疫癥而死的人一起,被扔進焚燒爐燒而了灰燼!
在此之前,他便從當時的錦衣衛指揮使、赫剛的養父荊陸口中得知,謝紅琳生下了一個女嬰。
后來,他也曾經懷疑過那個死嬰的真假,他去過杭州,確定當年從洛陽買走霍思謹的霍沛然只有兩個孩子,長女霍柔云的年紀肯定對不上,而養子霍九更是不可能。
他甚至通過魯家,從霍家長房打聽出霍九的生辰。
直到那時,他才確定當年謝紅琳之所以讓霍沛然帶走謝嬋的女兒,是調虎離山,用霍思謹引開錦衣衛的注意力,而她的親生女兒其實還留在河南。
但是卻一定不是那個死嬰,謝紅琳既然能夠想出調虎離山的辦法,又怎會讓女兒與自己一起死去。
因此,這些年來,太平會一直在暗中尋找謝家的這個女兒,可惜大海撈針,毫無線索。
直到死去的霍九復活,直到展懷迎娶了謝九娘子!
藍先生站起身來,道袍布襪,緩緩而行,他走到那幅卷軸前,佇立良久,忽然,他對赫剛道:“借你的繡春刀一用。”
赫剛抽刀給他,藍先生將刀高高揚走,刀落處,那個碩大的謝字一分為二。
西望長安,直正的博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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