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神色冰冷,她居高臨下,俯視著趴在腳邊涕淚交流的明和帝。
“皇帝,你可知道先帝曾對展家做過什么嗎?”
“孫兒不知。”
“先帝派了錦衣衛去行刺閩國公展毅!”
“啊?”明和帝驚訝地抬起一雙淚眼,他的那位一心成佛的父皇竟然還會暗殺?而且暗殺的人還是閩國公?
把閩國公殺了,誰來打仗?展忱和展懷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皇帝,這下子你知道利害了嗎?展忱擅長的是水戰,所以他不會輕易過江,但是展懷不同,他是虎,隨時準備下山的虎。”
明和帝怔怔發呆,良久,才顫聲說道:“皇祖母,孫兒該怎么辦?”
他差一點就讓展懷那頭惡虎下山了。
太皇太后閉目養神,屋中寂靜,落針可聞。
明和帝屏住呼吸,他的頭腦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他知道此時此刻他要面臨的是什么。
太皇太后要收回給他的權利了。
他還記得當年,他在皇子所里無依無靠,沒有太皇太后的命令,他不能見父皇母后,也不能見除了師傅以外的其他人,滿朝上下幾乎已經忘記還有他這位太子。
直到父皇終于親政,他以為從此以后他就能成為真正的太子,可是沒過多久,便出了王三太太的事,母后不得不將他交給太皇太后,這一次他被送去行宮,再一次失去自由。
但是那個時候,他已經明白了,這一切的因由并非是他的母后不夠強勢,而是父皇的權力全都掌控在太皇太后手中。
現在父皇死了,母后也死了,他以為他終于斗敗了慶王,可以正大光明坐上龍椅,可是還不到半年,太皇太后故伎重施,像當年對付父皇那樣,來收回給他的權利了。
他不想輸,他只有十八歲,他不能像父皇那樣,至死都不能坐一個真真正正的皇帝。
他止住了哭聲,揚頭望向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
“皇祖母,當年是誰力排眾議,讓年方十六歲的展懷領兵出征的,展懷擅自出兵宣撫,又是誰代替父皇接受他獻俘的,若說展懷是一頭等待下山的惡虎,那么皇祖母和慶匪便是養虎為患的人!皇祖母,現在您把責任全都推到孫兒身上,不覺得貽笑大方了嗎?”
說完,明和帝便站起身來,他的眼睛依然紅腫,可是臉上卻已經沒有了方才的軟弱,他一邊向門外后退,一邊對太后冷笑:“皇祖母,這個惡果您一定要吞下細品。”
“皇帝,你要做甚?”太皇太后厲聲說道。
明和帝仰天大笑,再也不看太皇太后一眼,轉身走出了慈寧宮。
跟在他身邊的常小貴機靈地問道:“陛下,奴婢這就去宣壽王爺進宮吧。”
明和帝瞟他一眼,笑道:“小東西,你倒是聰明。”
“還不是陛下您教的,俗話說近朱者赤嘛,奴婢跟在陛下身邊一天比一天聰明。”
明和帝笑罵了一句,常小貴已經飛奔著傳旨去了。
當年父皇氣死了老壽王,這才讓壽王府與他離心,在危急時刻,以壽王府為首的宗室們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太皇太后這一邊。
但是現在不同了,壽王一定會支持他的。
可是只有宗室,也只能暫時不讓太皇太后執政而已,終歸不是長久之計。
明和帝抬起頭來,他的頭頂是金磚碧瓦圍起來的那一方藍天,他再轉身,望向遠處乾清宮的方向。
那是他應該住的地方,可是他沒有,他依然住在當太子時的承乾宮。
如果還能找到那種藥,在不知不覺中讓太皇太后死去,那該有多好。
若非當時恰好京城里出了一樁謀害親夫的案子,恐怕沒有人會想到父皇竟然是被毒死的。
可惜即使找到那種藥也沒有用了,一種方法不能連續使用兩次。
出乎明和帝的意料,壽王居然沒有立刻過來。上次在嘉陵,壽王從馬上摔下來,摔斷了肋骨,這種傷只能靜養,從出事到現在,壽王已經一直在炕上躺著。
直到一個時辰以后,壽王府的人才抬了壽王進宮,也不過一個多月沒見,壽王似是蒼老了十歲。
明和帝厭惡地看了他一眼,一轉身間便又換上一副關切的表情。
隨云嶺的針線坊里,吳彬彬繡完最后一針,滿意地打量著面前的喜服,這是她親手給妹妹繡的嫁衣。
也許這件嫁衣終究不會穿到妹妹身上,即使四嬸嘴上不說,也不會讓吳欣欣穿著這件衣服出嫁吧。
她是不潔的,也是不祥的。
可是她還是想親手給妹妹繡一件嫁衣,她就是想,也許在她的心里,這件嫁衣不止是繡給堂妹吳欣欣的,還有她的親妹妹吳姍姍。
姍姍的女紅比她要好,那時她們曾經說過,不管娘親答不答應,等到她們出嫁的時候,要彼此各繡一件嫁衣。姐姐要穿妹妹繡的,妹妹也要穿姐姐繡的。
西北沒有京城那么多規矩,只要她們堅持,娘親一定會答應。
可是妹妹沒能等到出嫁的那一天,妹妹的生命終止在十四歲。
淚水模糊了雙眼,吳彬彬擔心弄濕了嫁衣,忙用帕子擦擦眼角。
她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哭過了,她不能哭,她的這條命早已不是她一個人的,還有姍姍的,她和姍姍兩個人一條命。
她站起身來,將嫁衣疊好,正要收起來的時候,一個小姑娘跑了進來:“吳姐姐,吳姐姐,五夫人派人來給咱們送東西了。”
如今五夫人遠在西安,可是只要有人來隨云嶺,她都會讓人給她們送東西。
每當送東西的人過來,針線坊的孩子們就像過年一樣。她們都是無家可歸的苦命人,在來這里之前,從來不知世間還有歡樂幸福。
想起她們,吳彬彬便覺得自己其實是很幸運的,她和妹妹一直都要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幼錦衣玉食,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她們會和堂妹吳欣欣一樣,在最好的年紀,帶著豐厚的嫁妝,嫁給自己心儀的男人。
吳彬彬甩甩頭,不讓自己多想,整整衣裳,快步走出屋子,五夫人派來的人,問要請人家喝杯熱茶。
她沒走多遠,便看到一群孩子正圍著一個人,那人高大魁梧,胡子拉茬,站在一群孩子當中,如鶴立雞群,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