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瑪麗安
“罪人應當受到懲罰……”
“神佑埃拉西亞……”
“國王萬歲……”
喧鬧聲中,厄里希睜開了眼。
他發現自己被關在監牢,雙手被緊緊束縛。
透過狹小的窗戶,他看到,本地領主葛希思騎士,正向群眾發表著慷慨激昂的演講。
而那些群眾,正帶著或復雜、或難以置信的眼神小聲議論著。
“你醒了。”
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金色卷發的少女早已等候多時。
“倫琴夫人……發生什么事了?”
“你的事情已經傳開了,即將被送往絞刑臺。”
“是嗎……”
他喃喃說道。
“倫琴夫人,有件事一直困擾著我……”
“什么事?”
“您知道格倫主教的死期,為什么不在死期來臨前,替他做接引儀式?這樣的話,他的靈魂也不會破碎……”
她搖了搖頭:“神安排好了我們的一生,燭眼的存在便是證明。無論我們將以何種方式死亡,我們都應該走完這段旅程,而不是用接引儀式提前結束。”
“可是那樣,人類的靈魂會破碎,永遠不被神所接納……”
“你太小瞧人類的意志了。越臨近死亡,人類越有可能成為‘英雄’,從而獲得新生。”
她露出向往的神情。
“‘英雄’能夠擺脫燭眼的限制,他們身上,一定有神所看重的地方。”
說著,倫琴甩出一本暗紅典籍在厄里希面前,上面布滿干涸的血跡。
“說說你吧。我將你送到監牢,才獄卒那得知,你竟然放跑了一名男巫。你為什么這么做?”
“他只是一名孩子,他罪不至死。”
“他背棄了神的指引,你也是。”
倫琴微微一嘆。
“告訴我,你覺得你錯了嗎?你愿意向神懺悔嗎?”
“我當然愿意向神懺悔。但如果神讓我再選一次,我同樣會放走他。”
聞言,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厄里希的臉龐。
“人類心中存在根深蒂固的罪性,沒有辦法辨別真正的善,更沒有辦法靠善行成為義人。你心中的那份堅信,恰恰是傲慢的體現。神告訴人類學會謙卑,而你忘卻了神的教誨。”
倫琴的話語猶如一記重錘,擊打在厄里希的心間。
“倫琴夫人……教廷的神圣典籍中記載的,難道就一定是對的嗎?”
“只有異教徒,才會問這樣的問題。”
“您會將我……送往地獄嗎?”
“我很久不曾為人接引。而且,你不會死在絞刑臺上。準確的說,你的生命將在今晚午夜結束。”
倫琴搖了搖頭。
“我沒有將你學會邪惡巫術的消息告訴他們,這是教廷的丑聞。你只會因釋放男巫而受到審判。”
他露出復雜的神情,幾分慶幸,幾分失落。
好一會后,厄里希換了個話題,問道:“倫琴夫人,您認識這張卡片嗎?它在我的衣兜里。”
倫琴伸手,從厄里希的衣兜中,將金邊紅底的卡片取出。收手時,她的面色隱隱變化。
“你是從哪拿到這張卡片的?”
“在那本邪惡巫術的典籍中,我還在別的地方,也見過一模一樣的卡片。”
倫琴的面色凝重起來:“我需要回埃拉西亞的首都一趟,沒辦法陪你到最后的時刻了。”
“發生了什么?”他有些意外。
“這張卡片的主人,是教廷通緝的邪惡女巫,代號為‘苦難編織者’,她作惡多端,不知多少正義之士被她引誘,墮入黑暗。”
她將卡片收好,周身綻放光芒,聲音逐漸遠去。
“教廷一直在追查她的下落,沒想到她竟然來到了這個小村莊。只有使徒才能與她抗衡,我需要將情況反饋上去。”
“將罪人帶到絞刑臺上來!”
隨著領主的呵斥,幾名士兵來到監牢外。
厄里希剛想向著倫琴道別,視線中卻再也找不到那名高階祭司的身影。
被士兵帶到絞刑臺,頸脖處也套上了粗糙的繩索,厄里希的面色卻十分平靜,恐懼與后悔,不存在于他的心里。
“瀆神者。”
一旁,頭上戴著黑色面罩,負責拉動機關的劊子手,朝著厄里希的臉上吐了口唾沫。
“一切都準備好了。葛希思大人,是否現在就處死這名瀆神者?”
“不用著急。”
年邁的騎士緩緩回答,眼中露出精明的光芒。
“東方公爵的使團,馬上會來到這里,等他們到了再開始行刑!”
行刑的過程停頓下來,劊子手百無聊賴地磨蹭著厚重的靴子,而厄里希則望著附近圍觀的群眾,臉上露出愧疚之色,他對不起這些神的信徒。
突然,他睜大了眼睛。在一眾或指責或惋惜的臉龐中,有一張面孔是那么的特別。
那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頭上戴著一頂寬檐禮帽,看樣子并非本地人,厄里希從未見過她。
她的鼻梁高挺,鼻尖彎如鷹鉤,屬于讓人過目不忘的類型。她的眼神銳利,當中蘊藏著熾熱的野心。她望著厄里希,嘴角微微翹起,仿佛感受到某種發自內心的喜悅。
“她是誰?你們有人認識她嗎?”想起尼姆巴斯的話語,厄里希大聲嚷道。
“瀆神者,你最好不要做出什么小動作。”一旁,劊子手警告道。
“你難道沒看到嗎?她就在……”厄里希的話語哽住了,只是轉眼間,那名女子便已消失不見,仿佛根本不曾存在過。
厄里希重重挨了一巴掌,疼痛讓他神情恍惚。
“東方公爵的使團駕到,請葛希思騎士出面迎接。”
很快,一陣響亮的吆喝聲傳了過來,年邁的騎士眼中泛出精光。
一隊騎著棕色馬匹的騎士,從遠處行了過來。
騎士的領袖看上去年紀不大,卻氣宇軒昂,閃閃發光的甲胄外,套著一件深紅披風,座下銀白色的駿馬更為他增添了幾分氣勢。
“斯麥德男爵。”葛希思將手抬起,恭敬地行了一個騎士禮,“您的到來令整個騎士領蓬蓽生輝,我想知道您的父親,東方公爵汎拉克,是否一切安好?”
“他為戰爭的事情操碎了心,邊境上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他的注意。”
年邁的騎士恭敬道:“按照騎士契約,我已經召集了領地中的所有成年男性,并為他們準備好了武器,隨時都能在您的帶領下,參與這場圣戰。”
“你做的很好。若是所有領主都能像你這樣,我也不用和使團一起來到這。”
說著,少年將領的目光,看向了絞刑臺上的厄里希。
“他犯了什么罪?”
“他曾是一位牧師,卻趁著懺悔儀式,從監牢里釋放了一名邪惡的男巫。”
少年將領搖了搖頭:“就這么絞死,未免太過便宜他了,讓他在戰場上贖罪吧。”
“我相信這名瀆神者,會永遠將您的仁慈記在心中。”說完,年邁的騎士看向劊子手,“還不快將瀆神者送到囚車當中!”
絞刑臺上,劊子手冷哼一聲,不滿地望向厄里希:“這次算你運氣好。”
解開了厄里希頸脖處的繩索,劊子手順手將頭上的面罩也摘了下來,露出了原本的面容,正是獄卒巴恩。
“你活不了多久的。像你這樣被赦免的罪人,只會被安排在戰場的最前端。”巴恩沉聲說道。
厄里希搖了搖頭,沒有言語。
“對于一般的罪人,我可以讓他們在戰場上贖罪,但對于那些不愿上戰場的逃兵,可就沒有那么好的下場了。”
處理完厄里希后,少年將領的面容沉了下來。
“將他們帶上來。”
一名騎士緩緩上前,棕色駿馬的身后,用繩索串著兩個戴著枷鎖與腳銬的人。
尚未遠離的厄里希,望著被帶上來的兩人時,不由得瞪大了雙眼,喃喃道:“怎么會這樣……”
“這是一場消滅異教徒的圣戰,我們每個人都置身其中。圣戰來臨之際,你們竟敢舉家出逃!等待你們的唯一下場,是被絞死以儆效尤!”少年將領高聲道。
一旁,巴恩重新戴上了屬于劊子手的黑色面罩。
那兩人被帶到絞刑臺上,巴恩在他們的頸脖處套上繩索。
“格瑞塔磨坊主,瑪麗安夫人……”
厄里希認出了那兩人,正是帶著尼姆巴斯逃走的磨坊主一家。
“牧師,看來你被我們連累了。”見到厄里希后,磨坊主嘆息一聲。
“不……”
厄里希掙扎著,擺脫了附近的守衛,擋在了絞刑臺前,向著白色駿馬上的將領懇求:
“你不能就這么將他們絞死……至少,請給他們一個懺悔與贖罪的機會。”
年邁的騎士不屑地望了他一眼:“這可是斯麥德男爵的意思,你一個罪人,有什么資格阻攔貴族?還是說你認為男爵的好意是無限的,可以任由你胡作非為?”
厄里希咬牙,剛要說些什么,后方卻傳來溫和的聲音:“算了吧,牧師。”
他回身望去:“瑪麗安夫人,那天在切茜婭家,我就應該警告您的……我,我一定會想辦法……”
話雖這么說,他的眼中卻露出幾分絕望之色。
一旁,帶著黑色面罩的劊子手,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不用為我擔心,牧師。”瑪麗安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比起我自己的性命,我更擔心尼姆巴斯……在那些騎士找到我們時,他拼命反抗,也不知道現在是否安全……”
她誠懇地望著厄里希:“如果你能再見到尼姆巴斯,請你一定要告訴他……我愛他,勝過愛世上的一切。”
“我也是……”小腿因恐懼而不斷顫抖的磨坊主,說出了同樣的話語。
厄里希張了張嘴,剛想說些什么,卻聽得后方傳來一陣冷漠的聲音:
“行刑!”
劊子手拉動拉桿,二人腳下的木板隨即打開,整個身體向下墜落,頸脖處套著的繩索,瞬間便拉斷了他們的脊椎。
他們死在了厄里希的面前,靈魂破碎,永遠不被神所接納。
厄里希跪在地上,將頭深深俯下,不敢看他們的尸體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