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向前,墓碑又變了樣子。
這些墓碑依然很簡單,上面用筆墨寫就,分別是為子、為女立的。
小和尚心情沉重,在穿過這片墳地后,心情才好一些。
前面的莊稼有被耕種、收拾的痕跡,在跨過一條流水作響的小河后,來到村子前。
柴扉不掩,雞犬不聞。
他走到一家院子前,見一婦人背對著他燒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小僧…”
婦人被嚇一跳,瞬間站回頭,驚恐的向后退,差點被火燒了衣服。
“施主,小心!”小和尚提醒她。
那婦人大叫起來,“來人,有人進村子了,牛嬸兒,有人進村子了…”她跑到圍墻邊喊。
安靜的村莊瞬間亂起來,在小和尚手足無措時,頃刻間,一群婦人拿著菜刀、鋤頭團團圍住小和尚,怒氣沖沖的看著他。
“說!”名為牛嬸兒的女子水桶腰,胳膊壯實,中氣十足,“誰讓你來的!”
小和尚被嚇一跳,“施主,小僧從東荒揚州而來,去往中原,途徑此地,只求一瓢水,一碗飯,明日即走,絕無惡意,你們…”
“妖怪讓你來的!”牛嬸兒打斷了他的話,“是不是!”
出家人不打誑語,小和尚弱弱的點頭,“是,是。”
“去死吧!”牛嬸兒一叉子向小和尚叉來。
“住手!”一顫顫巍巍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不夠有氣勢,但很威嚴。
人群紛紛讓開,小和尚見一老婦人,白發如霜,臉上有溝壑,拄著拐杖,在一小婦人的攙扶下走過來。
“和尚,出家人?”她抬起如老樹皮的眼瞼,看著小和尚。
“是”,小和尚忙雙手合十,向老婦人躬身行禮,抓住最后一課稻草解釋道:“小僧行走在山路上,被那妖怪抓住,不由分說的把我押了過來,而后……”
小和尚把自己遇見小妖怪后發生的一切事說出來。
語罷,小和尚靜靜地看著老婦人。
老婦人微不可察的點點頭,一直不說話,打量著小和尚,許久后:“你還是個孩子啊,小沙子若活下來的話,差不多跟你一樣大。”
“娘…”旁邊的小婦人低聲叫一句。
老婦人對其他婦人說:“一個孩子而已,大家不用太緊張。”
“可他是男的,還是妖怪抓來的…”牛嬸兒戒備的看著小和尚。
“我們知道他們打的什么主意,不打緊,就讓他睡在祠堂吧。”老婦人說罷,又看著小和尚:“老身其實有事相托。”
小和尚松口氣,忙雙手合十說:“施主但說無妨。”
“幫我們做場法事吧”,老婦人直起身子,望著小和尚背后,那密密麻麻的墓碑,“他們走的匆忙,我們想讓他們死后安詳。”
小和尚點頭應承下來。
婦人們這才讓開路,讓小和尚跟著老婦人前去祠堂前用齋飯。
他一路走過去,見這個村莊的上空飄著一股死寂,沒有男人,也沒有別的動物,只有婦人。
做法事不免問起那些墳,那些人。
“我們村子從中原遷移而來,居住在世外桃源般的山谷中,桑蠶耕作,自給自足,繁衍子孫。”老婦人坐著,看著小和尚用齋飯,說起了村子的來歷。
村子本來一片安寧,偶爾有妖怪襲擾,但也是些小妖怪。
“一直到十年前……”
附近來了一個妖怪,每月定期向村子討要童男或童女服食,不然便滅了整個村子。
起初,為了整個村子的安寧,鄉親們迫不得已獻出去了。
期間,他們試過逃出去,但周圍全是妖怪的手下,他們又被趕了回來。
他們又派人悄悄逃出去請捉妖天師前來捉妖。這些人中,偶爾有逃出去又沒被逮住的,卻沒有捉妖天師肯愿意來這深山老林,好不容易遇見一個捉妖天師肯來,卻不是妖怪的對手。
每次失敗,妖怪就多要一個童男童女,不然便威脅屠村。
在逃又逃不走,打又打不過的情況下,村民們做了一件事:村子里所有男人聚起來,拿上武器,點起火把,沖上了妖怪所居住的山洞。
“他們再也沒有回來。”老婦人輕輕地說。
祠堂安靜下來,無人說話,小和尚卻聽見嘆息在祠堂的房梁間回蕩,回蕩…
后來,妖怪又來討要孩子,婦人親自把毒藥喂給自己的親生子女,把他們交到妖怪的手中。
只為復仇。
奈何,妖怪本領高強,依舊安然無恙。
走投無路之下,婦人們親手埋葬了自己的孩子,從此,這村子只有死,再無生。
“天無道!”老婦人霍然站起,拐杖砸地“砰砰”作響。
“但我們未亡人要活著,活著!就是變成活鬼,我也要等到他死的那一天!!”
婦人們知道妖怪抓小和尚的目的,無非是圈養她們,好繼續服食童男童女。
小和尚忙搖頭,“不會,不會的,小僧乃出家人,死也不會…”
老婦人擺了擺手,讓小和尚趕快用齋,稍后準備法事,“明日啟程時,干糧我們會幫你準備好的。”
在小婦人的攙扶下,老婦人領著人走了,留小和尚一個人在祠堂用飯。
齋飯畢,換上了師父為他備下的輕易不穿的僧袍,麻鞋,還有木魚、木槌,小和尚莊嚴肅穆的走出了祠堂。
外面,村子里的婦人已經在等著了。
小和尚從她們中間穿過,走出村莊,跨過小河,走在尚在耕種的田埂上。
天上黑云來襲,將山谷上的陽光蓋的嚴嚴實實。
風乍起,挑起小和尚的衣角。
漫天落葉飛舞,小和尚在墳間踽踽獨行,為每一個死去的人祈禱,為每個人誦經。
口里的經書,全是小和尚背的滾瓜爛熟的。
但頭一次,他覺著經書很陌生,陌生到念出去了,卻不知道是什么。
昨日種種,干尸橫行,伏尸百萬,草兒殞命在面前;今日冢冢,悲憤難言,逆流成河。
他曾問師父,世間為何有那么多悲傷,如生,如死,如遺憾,如別離。
師父說,這時一個婆娑世界,婆娑即悲傷。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化相,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變,萬物皆不變。
然,面對今日之種種,山雨欲來,天地同悲,他心如何不動。
小和尚走過每一座墳,為每一座墓碑祈禱,觸摸每一個可敬的生命的溫度,越來越迷茫。
什么是佛,佛又什么。
他的耳畔響起師父離開時,對他說過的話:“師父出去走走,而你,要想明白,當你在跪在佛前誦經時,你拜的是哪一尊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