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火把的時候,東方已經發白。
看到他們出來,侍衛們忙按照吩咐將兩個衣裳包袱扔過來,謝柔嘉和東平郡王各自換了,將脫下的衣裳扔在一旁燒了,這才走向眾人。
兩個侍衛捧上酒壺,二人接過仰頭喝了。
謝柔嘉被辣的吐舌頭,連連咳嗽。
東平郡王伸手拍撫她的后背。
“你想要怎么做?我看這瘴母氣勢洶洶,散的瘴氣越來越多了。”他說道。
謝柔嘉平息了幾口氣,回頭看著山林。
“殿下你說,人怎么可以壞到如此的地步?”她說道。
“人心之惡不可測。”東平郡王說道,“這又是為什么有些巫造人厭棄,而巫清娘娘卻能被敬為神。”
謝柔嘉點點頭。
“殿下說得對,有些巫是必須要遭人厭棄。”她說道。
話音落,聽得前方一聲呵斥。
“什么人!”
這是兩聲呵斥。
謝柔嘉耳朵豎起來。
“安哥!”她大聲喊道。
腳步聲響起,有人從一處奔了過來,站定在謝柔嘉面前,雖然沒說話,但四周的火把照耀著他一臉的驚喜。
“你來了?”謝柔清的聲音也傳來。
謝柔嘉看過去,見謝柔清拄著拐帶著水英走過來。
“你怎么也來了?”謝柔嘉問道。
“受了瘴毒的山民逃到礦山這邊了,人數不少,我已經安排將他們圍攏起來,聽說附近的村子都被侵襲,所以我就來找找。”謝柔清說道,看著謝柔嘉身后,“果然是在這里嗎?”
知道山民受了瘴毒,自然也知道瘴氣有多可怕,她竟然還一刻不停的找來了。
現在并不是值得高興的時候,當然這個瘴氣她也不害怕。只是謝柔嘉心里有些酸乎乎又熱乎乎的,鼓鼓漲漲的覺得想哭又想大笑。
多好的姑娘,多老實又勇敢的低賤的礦工,前世他們卻早早的死了。
當謝家族滅。男人婦孺被拉去砍頭時,他們怨恨命運不公,怨恨先祖不護佑,可曾知道那些原本能護佑他們的都已經被他們自己摧毀了。
巫清娘娘的聲名必要維護,而惡巫也必須要被人厭棄。
謝柔嘉仰起頭又喝了一大口酒。將手里的酒壺遞給謝柔清。
“喝酒。”她說道,“來,大家都喝。”
謝柔清愣了下,喝酒可以驅瘴么。
她伸手接過酒壺,東平郡王給侍衛們示意,安哥俾和水英也被遞給了酒壺。
“喝酒。”謝柔嘉大聲說道。
謝柔清三人便都喝了口。
這是特意備的烈酒,頓時咳嗽聲一片,安哥俾還好,謝柔清咳嗽兩聲忍下,水英則呸呸的吐出來。
“一點也不好吃。”她說道。
謝柔嘉哈哈笑著順手從東平郡王手里拿過酒壺。再次仰頭喝了口。
“喝…”她說道,話沒說完被東平郡王伸手拿回去。
“飲酒可以抗瘴氣,但喝醉了盜汗頻出邪風易侵,就反而容易中瘴氣了。”他溫和的說道。
謝柔嘉就嘿嘿笑了。
“我高興嘛。”她說道。
高興?
“你找到瘴氣所在了,已經清除了嗎?”謝柔清問道。
謝柔嘉搖搖頭。
“沒有。”她說道,“而且我不打算清除它。”
謝柔清愕然。
“為什么?”她說道,旋即又想到她為了給自己傳授經書身子耗損昏睡兩天,“也不急,你先養好身子。”
謝柔嘉笑了。
“我的身子沒事。”她說道,又轉過身和謝柔清并排而立看向遠處漸漸透出光亮的山林。夜霧蒸蒸而上濃濃一團,帶著幾分仙氣,但這其中卻并沒有仙人所在,而是有邪祟隱藏。
“這瘴氣是人養的。”她說道。
謝柔清神情驚愕。
“謝柔惠?”她說道。旋即又憤憤,“她怎么能做出這種事?瘴氣危害的可是無數民眾,他們跟她可是無冤無仇,也沒有擋了她的路也沒有害了她的利!”
“但他們卻能被她用來做踏腳石。”謝柔嘉說道,“她要用他們來責罪你我。”
謝柔清看著她。
“她想怎么做?”她問道。
“謝家的規矩,民眾的信仰。彭水之地只有丹主一個大巫,其他人來此行巫都是忤逆。”謝柔嘉說道,“她肯定是要說這瘴氣就是因為你我在郁山胡作非為引山神震怒的緣故。”
“那用大儺把瘴氣驅逐不就行了?”謝柔清說道,話出口也沉默了。
先前丹女之爭,姐妹二人可以當眾進行斗巫,但現在姐妹長幼已定,一個是丹主,一個則辭別了謝家先祖成為他人婦。
他人婦,謝家是絕對不會給她機會來進行巫祝,也有足夠的理由當眾除掉她,就算她是郡王妃都不行,因為一切都會推說為神靈的處罰。
跳大儺,還是不跳?
跳,哪怕成功,也極有可能被謝家煽動的民眾當場燒死。
不跳,這凝聚在山林間的瘴氣絕不會自己散去,只會越來越大,覆蓋這一片天地。
跳,還是不跳?
烈烈的火把照亮了謝家大宅的門前,人聲馬蹄聲打破了安靜的街道。
門前排開長隊,身穿大紅衣袍的小廝們舉起牛角號,隨著一聲令下吹響。
嗚嗚的聲音響徹彭水城。
熟睡中的人們驚慌的起身,聽著綿延不斷的號角聲,鼻息間也開始彌散艾草的香氣。
“有癘疫了!”
“有癘疫了!”
這種關于癘疫來襲的警示已經好多年沒有親眼見過了,很多人都是從長輩們口耳相傳中得知的。
當有癘疫襲,謝家巫號起。
艾香撒漫天,高抬上郁山。
沒有大亂,沒有征戰,竟然也有癘疫了。
整個彭水城被攪動,大人喊孩子哭,無數人衣衫不整的涌出家門向謝家大宅云集。
“真的有癘疫?怎么會有癘疫?”
縣令又一次被人從床上揪起來扣上官袍,上一次是地動幾乎要了半條命,這一次竟然又遇上了癘疫。
癘疫啊。還是瘴癘,那可是十之四五死的,而且連碰觸都不用,呼吸間就能染病的。
“大人稍安勿躁。丹主會親自前去郁山,請神驅逐惡癘,護佑彭水民眾。”謝家的長老們說道。
這種神神叨叨的事,到底行不行啊?
讀書人出身的縣令只覺得滿頭大汗,這一次真的后悔來到這西南蠻荒之地為官了。
當然。這種蠻荒不是指嶺南那種,巴蜀天府之國,有鹽有砂,但是真討厭這些巫啊土司啊不服禮教管束的這類存在。
“那就有勞大丹主了,本官就在城中召集兵勇,以壯聲威。”縣令整容說道。
“那怎么行,大人朝廷命官,天上星宿下凡,當然必須親自前往一同才能壯聲威。”謝家的長老們斷然說道,不由分說就吩咐。“給大人備車。”
就說最討厭這些人了嘛!動不動就拿著民眾來裹挾!偏偏這些民眾們還這么聽話!
縣令大人心里狂喊著被人架起來塞進車里。
謝家大宅正門大開。
“大丹主起。”
伴著一聲聲高喊,一輛馬車駛出大門,謝柔惠身著丹主大禮服,端正的坐在其上。
“大丹主!”
門前聚集的民眾們頓時惶惶高呼。
“惠惠!”謝文昌掙脫拉扯他的人撲過來,天光火把的照耀下面色慘白,“你,你要做什么?”
車上的謝柔惠轉過頭看他一眼,微微一笑。
“當然是驅邪祟,平息山神憤怒,護佑百姓。”她說道。
謝文昌看著她。忽的噗通跪下來。
“惠惠,柔清行事都是被柔嘉小姐蠱惑的,跟我們無關啊,我們也是被逼的。”他說道。
謝柔惠笑了。
“是啊。”她說道。“二叔放心,我都知道,所以才要去驅逐邪祟。”
說罷不再看收回視線看向前方。
夜色正在褪去。
郁山上已經好多年沒有架起火臺了,驅逐燒死那些來郁山行巫做惡的巫人的事跡,她還是只在家中的書卷記載中看到過。
時間真是過去太久了,久的都失去震懾了。是時候再點一把火,震懾這些狼子野心的東西們了。
看著車馬民眾轟轟而去,謝文昌歪倒在地上面如死灰。
“老爺,老爺,怎么辦?”邵氏哭著跪在他身邊,“有柔嘉小姐在,一定沒事吧?”
“柔嘉小姐,就算拿不到謝家的權利,那她也能好好的做郡王妃,怎么會去主動送死。”謝文昌說道。
“那柔清呢,她能教會柔清,讓柔清來,柔清是謝家的人啊,只要柔清能驅逐了癘疫,那就證明她們不是污穢不是邪祟。”邵氏哭道。
謝文昌看著她。
“你傻了嗎?”他木木說道,“柔清,是個瘸子,她能打鼓,能邁步點砂,可是她不能跳舞。”
大儺,可不是單靠打鼓就能完成的,邵氏身子一軟倒在地上掩面哀哭。
“你傻了,大小姐,可不傻。”謝文昌喃喃說道,看向前方,車馬民眾已經遠遠而去,只聽得陣陣喧囂,“瘸子啊,當初要是死了,也就沒這么多事了。”
“不,不,我不是怕死不敢跳。”謝柔嘉說道,看著越來越明亮的山林,“再說,我跳了驅逐了癘疫,怎么會乖乖的任他們燒死我,我跑了就是了,大不了一輩子不回來了。”
謝柔清笑了笑。
“只不過,不能這么便宜她。”謝柔嘉說道,“我死了她如愿,我跑了她也如愿,這件事我絕對不會讓她如愿,她能養瘴利用民眾來對付我們,我們自然也能用瘴來對付她。”
謝柔清臉上的笑容一凝,伸手拉住謝柔嘉。
“你這話什么意思?”她問道。
謝柔嘉轉頭看她。
“我知道這件事你不做,謝柔惠也會做,你們熬得起,但是,民眾熬不起。”謝柔清說道,伸手指著山林,“瘴氣一日不散,就傷人一日,那些受傷的民眾命在旦夕,如果為了對付她,明明能立刻去做,而故意放任不管,謝柔嘉,那樣的你與謝柔惠又有什么區別?”
謝柔嘉看著她笑了。
“不是的,我不是放任不管。”她說道,“我不跳,你不能跳,并不是說我們就不管了,我們還有別人可以來跳。”
別人?
謝柔清愣了下,謝柔嘉的視線看向她的身后,謝柔清也轉過身看過去。
天色漸亮,火把已經熄滅,安哥俾和水英站在后邊,手里還拎著酒壺。
見她們看過來,水英愣了下,下意識的將酒壺舉到嘴邊。
“我喝醉了。”她說道。
謝柔嘉笑了,伸手沖她擺了擺。
水英忙松口氣跳開了,安哥俾落在謝柔嘉視線里。
或許是被她的視線審視,安哥俾的身形僵硬,有些局促,但還是穩穩站著沒有挪動一步。
“她不把人當人。”謝柔嘉說道,“那就讓她知道什么叫人。”
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不是你可以隨意踐之踏之的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