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珺實不欲與傅珍多說,只嗯了一聲便去尋王氏了。她總覺得傅珍的心理有些陰暗,自卑又自負。現實中的她只能謹小慎微地活著,卻在心理上膨脹得特別強大,瞧不起所有人。不能說她心理不健康,但也不容樂觀。
傅珺覺得,傅珍之所以如此,與她所處的環境以其本身處世態度皆有關系。不過,這些不與傅珺相干。她還能管別人怎樣活著不曾?只要不犯到自己頭上來,大家就客客氣氣地做姐妹也挺好的。
與王氏回到了秋夕居,傅珺好生睡了一覺,醒來時只覺得神清氣爽。梳洗打扮后,便與傅庚、王氏一同去了后花園。
今兒晚上闔府皆在大花廳里家宴,還要拜月、分食月餅。傅庭特為叫了一班小戲,便在那水榭里裝扮起來,就著水色天光與漫天的霜華,眾人一同賞月聽戲。
晚宴的規格比午宴要高些,花廳里設了一座紫檀木螺青緞繡秋江月夜圖六扇圍屏,男女分席而坐。花廳里窗格門戶盡皆撤下,以冰絲絹做成的隔扇橫在前頭,又有嵌琺瑯桃花燭臺上插著明燭,罩著堆紗罩子,燈影綽綽、明光耀眼。
花廳前置了一張大香案,一張紅氈自花廳直鋪到香案下。香案上供著月餅、西瓜、紅棗、李子、葡萄等果品,香案四角各燃著一支兒臂粗的紅燭,將四下里照得透亮。
開席前,平南侯先領著闔家老小,于香案前焚香拜月。各房皆按長幼次序挨次焚香,待事畢方叫撤下香案,眾人這才入了席。
一時間便見花廳里錦裀繡褥、輕紗裊羅、金樽玉壺、冰盞晶燈,說不盡的繁華,道不完的富貴。那班小戲也開了鑼,長韻短調隔水送來,散入滿園的月色中。傅珺坐于席間,只覺得恍若夢中,感覺極不真實。
當此良夜,共對嬋娟,這一夜的平南侯府可謂笙歌亂耳、錦繡盈眸。唯一的插曲發生在分食月餅時。
月餅是大廚房做的,擱在一只白底青邢窯荷葉盤里呈了上來。餅皮兒上雕著富貴牡丹的圖案,直徑約有五、六寸,已切成了若干小小的三角形狀,只待著分發給眾人。
今兒這家宴乃是崔氏一手操辦的,她又是出身世家,便依足了規矩一直站在侯夫人身旁服侍,不肯稍坐。凡上菜皆是她先試嘗一口,方再換了干凈的筷子挾給侯夫人。倒是張氏,因久病方愈,侯夫人憐她身子不好,叫她坐著只管吃酒聽戲。
此刻月餅呈了上來,自是由崔氏先嘗了一口。誰料,這一口嘗罷,崔氏的面色突然就變了,蹙著眉頭回身便向身旁站著的大丫鬟翠軒輕聲說了兩句話。
翠軒聽了崔氏所言后亦是面色微變,左右瞧了一眼,見無人注意到這里,便不動聲色地退出了花廳。這里崔氏便又向奶娘周媽媽使了個眼色,又看了那盤月餅一眼。周媽媽立刻會意,招手叫了個小丫頭過來,悄聲吩咐了兩句,那小丫頭便將那盤子月餅端了下去,周媽媽亦跟著出去了。
隨后崔氏曲了身子,向侯夫人耳邊說了幾句話。神色焦急中帶了兩分委屈,眼圈亦有些微紅。
侯夫人聽罷崔氏所言,第一個反應便是向侯爺那頭望了一眼。隔著屏風上的秋江與明月,卻見那桌一切如常,想是未曾發現此間的異樣。
侯夫人凝眉思忖片刻,便安撫地拍拍崔氏的手,示意她放心。隨后便抬高了聲音笑道:“罷了罷了,二郎媳婦倒有這般巧的心思。”說著便轉頭吩咐于媽媽道:“于家的,你去將二郎媳婦新制的月餅呈上來,咱們也嘗個新鮮,那舊式的便罷了,不必呈上了。”
侯夫人既然發話,眾人自皆遵從。一時間只見小丫鬟們端上了新的月餅上來,卻是指肚大小的極小的月餅,餅皮瑩白如玉,甚至能看得見里頭紅色的餡兒芯,做得十分精致。
傅珺自是將這一切瞧在了眼里,雖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卻也知道肯定是前頭的月餅出了問題。好在這一幕發生得的極快,席上眾人又有一多半心思皆在那戲文上,倒沒多少人意識到盤中月餅的變化。傅珺還特意留心了下張氏的反應,卻見她手里拿著帕子,正在為戲文里的人物落淚,根本沒往這頭看一眼。
傅珺嘗了一口面前的袖珍月餅,味道甜而不膩,餅皮軟硬適中,餡心口感細滑,比前世的月餅亦不差多少。座中人等對這樣小的月餅倒皆覺著有趣,唯有傅珍在看到月餅的時候,眼神微微一閃,抬眼看崔氏時,那左嘴角便又抬起來了。
不知道這位大姐姐心里還能瞧得起誰?傅珺對此深表好奇。
這段小插曲如同一枚投入湖中的小石子,并不曾激起太大的漣漪。大家依舊賞月吃酒聽戲,直頑到月上中天方才散去。
次日恰逢四日一輪的休沐,傅珺享受到了前世雙休的福利。只是在這個時空里,身為子女是不可能睡懶覺的。雖然侯夫人吩咐下來晨起她要多睡會,叫眾人不必請安。但王氏這里的定省傅珺卻必須遵從。
去正房請過安后,傅庚見天氣晴好、陽光燦爛溫暖,風也不大,便吩咐人關上秋夕居院門,又叫幾個妥當的丫頭去小書房將書抬了不少出來,由他親看著曬書。
秋夕居的一應人等便皆忙碌起來,搬書的搬書,拿凳子的拿凳子,不多時便鋪了滿院子的書。傅珺想起自己房里還有一本“寶書”,便也要拿出來曬。王氏便笑道:“那本書可不能曬,紙曬脆了不是頑的。”
傅珺老臉一紅,囁嚅地點頭應是。她無知了。在這個時空她就是個沒文化的半文盲。
傅珺正在暗自唾棄自個兒,青蔓卻悄沒聲地踅了過來,問傅珺道:“姑娘,這些字兒上又沒有水,為什么要曬呢?”
傅珺一聽,得,比她更沒文化的人來了,心中立刻平衡了許多。涉江在一旁便笑道:“那曬的不是字兒,是書。”
青蔓不解,一雙眼睛睜得圓圓地:“這不都一樣么?那字兒不就在書上么?”
涉江見這是個說不通的,忍不住掩口笑道:“是是是,咱們青蔓說得對。”
青蔓便一臉了然地道:“我就說么,這些字兒定是夾在紙上久了,拿出來曬一曬,便又新鮮了。”
這話一說,傅珺也樂了,便連王氏亦是滿面的笑意,沈媽媽便笑著對青蔓道:“依你說,這字兒曬新鮮了又能如何?還能吃不成?”
青蔓一想,也是,還沒聽說這字兒是能吃的。這么一想她便又混亂了,兩條眉毛擰得死緊,一臉苦惱之色。
王氏見這丫頭有趣,便招了她過去逗她說話。青蔓向來口齒便給,又帶著幾分憨氣,引得王氏笑個不停。
一屋子人正自取樂,忽聽有人拍門,有小丫頭便去應了門,回來稟告道:“二太太身邊兒周媽媽來了,說是二太太請太太去西花廳,有要事相商。”
王氏先是斜倚在美人榻上的,此刻聞言不由坐直了身子,面上的笑容也淡了兩分,對沈媽媽道:“媽媽去看看是什么事兒。”
沈媽媽斂首應是,跟著小丫頭匆匆去了。卻見秋夕居的院門口,果然正站著崔氏的奶娘周媽媽。
沈媽媽忙一臉笑容地道:“喲,怪道今兒個樹上有喜鵲叫呢,原來是貴客臨門。”
周媽媽此刻正有些不喜。方才叩門之后,那小丫頭開了門也不說請自己進去,倒將自己丟在這大門口。這三房也太不知禮數了,果真庶出的便是如此。
此時見沈媽媽親自出來相迎,周媽媽心中才緩過來一些,面上的笑容倒還殷切,道:“老姐姐又說笑了,我們哪里當得上貴客二字。”
沈媽媽便歉然地道:“方才是我們簡慢了,周姐姐莫往心里去。今兒我們爺要曬書,說了不許外人進院兒的,還令人鎖了院門兒,我們太太也正不自在呢。”
周媽媽出身大漢朝第一世家,耳濡目染,自是知曉書本對一個家族來說有多么珍貴。聽了沈媽媽所言,心中的不喜便又去了三分,笑道:“原是我來得不是時候,還請老姐姐莫怪。”
沈媽媽忙笑道:“周姐姐說哪里的話。卻不知周姐姐說二太太請我們太太過去,是怎么一回事?”
周媽媽神色微斂,正色道:“我們太太叫請了大太太、三太太過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沈媽媽見狀,便知這是確實有事了,便道:“既如此,我便去回我們太太,過后一定到。”
周媽媽本便是來傳個話的,見狀便點頭道:“如此便好。我且先回去復命,勞駕老姐姐代為傳話吧。”
沈媽媽連稱不敢,目送著周媽媽去得遠了,方才回到了正房。將事情細細回稟了王氏。
王氏見她說得鄭重,倒也不敢怠慢。當下便要了衣裳來換,又叫盈香替她重新梳了頭。
因著廊前階下站了一地的丫鬟媽媽,王氏便也未就此事多做議論,只靜靜地端坐鏡前,由著丫鬟們服侍。
傅珺看著鏡中的王氏,心中泛起一種不好的預感。她總覺得這件事并不像表面看來那樣簡單。作為一名前警察,她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覺。她的直覺告訴她,今天她必須跟王氏一起去。
而現在的問題是,王氏是肯定不會帶著她的。她這個呆萌的娃兒只有被清場這一條路走。
想到這里,傅珺便上前牽住王氏的手,也不說話,只睜著一雙可憐巴巴的大眼睛,努力賣萌裝嫩,心中不住默念:帶我去,帶我去,帶我去……
王氏垂頭看著傅珺,“噗”地一聲笑了,道:“棠姐兒這是要跟娘去花廳么?莫不是想去花園玩不成?”
傅珺想了一想,先點了下頭,又搖了下頭。
傅庚此時恰走了進來,見狀便笑道:“棠姐兒一會點頭一會搖頭的,卻是何意?”
王氏對這個女兒那是極為了解的,便笑道:“我方才問她是不是想跟我去花廳,又問她是不是想借機去后花園玩。她這點頭是說,要去花廳。搖頭是說,不去后花園。”說罷又問傅珺:“娘說得可對?”
傅珺大力地點頭,面上的笑容格外燦爛。
傅庚便哈哈笑道:“知女莫若母,知棠姐兒者莫如晴兒。”這話卻頗有調笑之意了,晴兒原是傅庚私下里對王氏的昵稱。
王氏面上一紅,對著鏡子橫了傅庚一眼,嗔道:“又來滿口胡唚。”傅庚微笑不語,轉身出了屋子,自去巡視他那些書去了。
王氏便彎下身子,摸摸傅珺的腦袋柔聲道:“娘要去花廳議事,那沒什么好頑的,棠姐兒留在家里可好?”
傅珺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跟著王氏的,見王氏不同意,而她自己也實在做不出一哭二鬧的那套戲碼,便只得拉著王氏的一只袖子,一個勁兒地搖呀搖,口中軟軟糯糯地央求:“娘親……”
這一聲喚那真是拐了山路十八彎還不止,嗲得傅珺自己都要起雞皮疙瘩。這卻是她模仿了傅珈的。傅珈是個最會撒嬌的主兒,傅珺每天看著,不會也會了。
見了傅珺這可憐巴巴的模樣,沈媽媽不由地便想起王氏幼時的樣子來,那一顆心真是軟成了水了,哪里還忍得下,便低聲勸王氏道:“太太,棠姐兒難得想要出趟門子,您看……”
那邊蔣嬤嬤也早軟了心腸,亦在一旁幫腔道:“正是呢,太太,棠姐兒整/日/悶在院子里,又不愛說話,倒要多出去走動走動才好。”
王氏被她二人說得意動。細想下來,傅珺年歲還小,字兒都沒認幾個,帶去了也沒什么。況且今兒院子里曬書,小孩子家只能悶在屋里,著實可憐。她不由動了慈母心腸,便伸手在傅珺腦門兒上輕輕彈了一下,笑道:“罷了罷了,一屋子的人替你說好話,我要說個不字兒便是不慈了,便跟著娘去罷。”
傅珺大喜,十分自覺地坐去梳妝鏡前,涉江與青蔓便給她梳好頭發,又見她穿著一身茜紅色的小襖裙,卻是沒上過身的,頗能出得門,便也未曾替傅珺換衣裳。
母女二人收拾停當,帶著沈媽媽、懷素、蔣嬤嬤與涉江四個跟的,一同出了秋夕居,來到了議事的西花廳。
此刻,張氏與崔氏皆在明間里坐著吃茶,看樣子亦是才到不久。見王氏來了,二人俱都起了身,妯娌三人相互見禮問好。見了傅珺,張氏與崔氏倒都不曾露出異樣來,想是因為傅珺年齒尚幼,家中之事便是說了她也不懂,便也沒將她放在心上。
王氏便叫涉江與青蕪將傅珺帶進了西次間里,叮囑傅珺要乖,又著她二人好生照顧著,才回到明間落了座。
待小丫頭為王氏上了茶后,張氏便先行開口問道:“卻不知二弟妹將我們叫過來,所為何事?”
崔氏微蹙了眉,細聲道:“今兒我叫了大嫂嫂與三弟妹過來,卻是為著昨兒晚上月餅的事兒。”
張氏與王氏皆是面現訝色,張氏更詫異地問道:“昨兒的月餅如何了?”
崔氏看了張氏一眼,道:“昨兒大廚房做的月餅,餅皮兒里攙了栗子面兒。好在我先嘗出了不對勁兒,叫人換了我家里送的月餅來,方遮掩了過去。”
王氏聞言微微一愣,張氏亦是面帶疑惑地道:“栗子面兒?那又如何?怎么……”說到此她突然住了口,面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
原來張氏前些時犯了寒癥,醫生便囑她平日要多吃些羊肉,而這栗子與羊肉恰是相忌的。而更糟糕的是,侯夫人立秋之后也病了,遵醫囑隔一日便要吃一盅羊羔羹,與栗子又是犯沖的。
如此一想,張氏的臉色不止難看,簡直可以用面沉似水來形容。大廚房里的灶上事宜,一向是由張氏打理的。昨兒的家宴雖由崔氏操辦,但那也是因為張氏身子不好,才在開宴前一天由侯夫人托給了崔氏,崔氏亦不過是按著張氏之前的布置行事而已。而今廚房做的月餅出了問題,張氏首當其沖便要落不是。
張氏便沉聲喚劉媽媽:“去叫陳富貴家的過來。”陳富貴家的總領著大廚房的差事,這事理應先尋了她來問話。
劉媽媽領命正要去,崔氏卻喚住了她道:“媽媽且留步。”又轉向張氏細聲道:“陳富貴家的前兒傷了風,我便做主叫她家去先歇著,好全了再來。這事兒也稟過大嫂嫂的,想是大嫂嫂忘了。而今管著大廚房的是趙有才家的。”
張氏聽了這話,面上的神色已是難看到了十分。
這趙有才家的不是旁人,卻是張氏的陪房。他一家子皆是張府的家生子,因頗有才干,便被張氏帶來了侯府。趙有才管著傅莊日常出門的事兒,也有七、八年光景了,平素頗為得臉。趙有才家的以前在張府便做得一手好白案,又因張氏管著大廚房灶上的事,便被提上來做了副管事。誰想她頭次/操/辦中秋夜宴便捅了這么個大漏子,簡直丟盡了長房的臉。
見張氏沉著臉說不出話來,崔氏便又細聲細氣地道:“因著事出突然,我也不敢擅專,稟了老太太后,昨兒晚上便將大廚房所有當值的人皆扣下了,連著庫房鑰匙也一并封存,又請老太太派了榮萱堂的人值守。現下大廚房當值人等皆在梢間兒里侯著,等著問話呢。”
崔氏說這些話時,面部表情淡然,肌肉動作亦十分放松。這并不奇怪,她昨天的驚慌委屈,是因為那場家宴是由她一手操辦的,突然間出了事,自然會以為是自己的錯。而后發現錯在旁人,此刻她便悠閑了下來。
倒是張氏,雖然滿面的怒意,然而她的嘴角卻是放松的,這與一個人生氣時該有的微表情十分不符。而傅珺更在意的是,當最開始崔氏說起栗子面兒時,張氏面上驚訝的表情維持了至少三秒鐘。
微表情定理:驚奇或害怕的表情在臉上只要超過一秒,即為假裝。
由此可知,栗子面兒的事情,張氏最晚在今天之前,應該便已知曉了。而今她卻如此作態,傅珺直覺這里頭有貓膩。
此時張氏聽了崔氏的話,氣息略平,面含愧色地道:“還是二弟妹想得周到,我方才也是太急了,竟將陳富貴家的生病一事兒給忘得一干二凈,差點冤枉了好人。”
崔氏笑道:“大嫂嫂太謙了。我也是頭一遭遇見這些事兒,若有不周之處還請大嫂嫂多多提點。”
張氏點頭道:“妹妹無需多禮。我想著,咱們且別在這里說客氣話了,還是先將那趙有才家的叫上來問話是正經。”
崔氏便道:“正是這話。”
這里張氏便叫人去叫趙有才家的。不多時,便見一個身形高瘦的婦人,穿著身褐色衣裙,發上插著兩根銀簪子,面容憔悴,跟在個小丫頭身后走了過來。尚未進門,這婦人便先在廳外跪了下來,口中直喊“奴婢冤枉啊,冤枉啊!”
張氏見狀倒氣得笑了,崔氏亦笑道:“我們又不是那公堂上的官老爺,你喊的哪門子冤?若真要喊冤,少不得叫了五城兵馬司的兵爺們帶了你去,卻不知你敢不敢?”說罷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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