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珈咬住嘴唇,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沒當場發作出來,點頭強笑道:“好看。”說罷便也離了桌子,沉著臉坐去了榻前,藏在袖子里的手死死地擰著帕子。
死丫頭!賤丫頭!她明明叫人將釵子扔進后湖里,怎么又回到這賤丫頭手上了?難道這釵子竟有兩支?
不,這不可能。傅珈立刻搖頭否定。
從別莊回來后沒幾天,她在祖父那兒頭次見著這支發釵,聽那送東西的人說,這釵子乃是南洋名匠之作,舉世唯此一件。
當時傅珈便一眼瞧中了,只可惜祖父那天事忙,只叫父親領著她先回去。她還央求過父親,請父親去向祖父討了這釵子。
不料第二天父親卻說,祖父將那一匣子東西都賞人了,傅珈聽了,惆悵了好一段時間。
她萬萬沒想到,祖父竟將那匣子東西給了三房。明明她才是嫡支嫡女,身份最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應該是她的;明明是她先看中的釵子,怎能落到傅珺手上?她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
所以她逼著傅珍幫她,在竹林里弄了一場亂出來,又讓自己親手提上來的心腹去扔掉釵子。
傅珈至今還記得,當她支開珊瑚,將發釵握進手里時,心中那種滿足與快樂,竟遠遠超出了釵子本身。她當時滿心里想著的,皆是傅珺發現釵子不見了之后那哭喪著的臉與灰敗的表情。
只要一想起這些,她就興奮得整個人都在顫抖。
本以為這是個巧之又巧的算計,叫那賤丫頭吃個暗虧,有苦說不出。可現在又是怎么回事?那原應躺在后湖水底的釵子竟又回來了,好端端地插/在那賤丫頭的頭上。
傅珈轉過眼眸,狠狠瞪了環兒一眼。
環兒嚇得一哆嗦,忙低下頭去。
傅珺根本沒理會這對狗女女的互動,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拍了下手,道:“哎呀,方才我過來的時候,瞧見祖母正在試抹額呢。”說罷又笑吟吟地對傅珈道:“二姐姐針線活兒最好啦,祖母說不定正在試你做的抹額呢。”
以傅珈此刻的心情,恨不能將傅珺頭上的發釵扔在地上,再狠踩幾腳才好。此刻,看著傅珺甜甜的笑臉,傅珈只覺得無比刺眼,刺得她根本坐都坐不住。
她站起身來,勉力維持著面上的笑意,笑著道:“可不是,那我可得過去看看。”說著便起了身,帶著珊瑚與環兒往明間去了。
傅珍看了傅珺一眼,又看了看離開的傅珈,猶豫片刻,也帶著春煙跟了過去。
方才還笑聲不斷的東暖閣,一剎時便冷清了下來,只剩下傅瑤與傅珺兩個主子并幾個丫鬟。
傅珺便看著傅瑤,笑問道:“三姐姐怎么不跟著去?”
傅瑤看戲看得正好,心情十分放松,聞言便捧著茶盅喝了口茶,閑閑地道:“四妹妹又怎么沒去?”
傅珺一笑,不再說話。
傅瑤停了一刻,便擱下茶盅,起身踱到傅珺身邊,看著鏡中的傅珺笑道:“四妹妹這釵子好生精致,不說我都沒注意到。”
傅珺噗地一笑,道:“三姐姐說笑了。既是精致,又怎會沒注意到?可見在三姐姐眼里,這釵子并算不得好。”
傅瑤便冷笑道:“我自來不愛盯著人瞧,不像那起子眼皮子淺的,天天盯著別人穿了什么戴了什么。一股子小家子氣。”
傅珺深知她說的是誰,對此言更是深以為然,便贊嘆道:“三姐姐果然有大家子風范,竟是個女中豪杰,視金錢如糞土,妹妹自愧不如。”
傅瑤便欺上來捏她的臉,又呵她腋窩道:“你這是編排我呢,看我怎么治你。”
姐妹二人便笑鬧在了一處。
而此時,西次間的熱鬧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方才傅珺說得是真話,侯夫人確實在試抹額。也是崔氏哄著她開心,說要替她尋一個鮮亮的抹額來,故此大家便圍在炕前,幫侯夫人一道參詳。
傅珈便上了坑,偎在侯夫人身邊,親舉著文具鏡給侯夫人照著看;張氏捧匣,崔氏替侯夫人挑揀,王氏亦站在一旁捧兩句兒場,畫面十分安樂喜慶。
大家正在樂著,卻聽有小丫頭來報,說出去接的人才來的信兒,已在離城十里處見著傅莊了。因傅莊還要去先去部里交了差事,故回府時應是午時正。
侯夫人聽了這話,喜不自勝,忙著叫人去預備開席,又問那小丫頭報信的人還說了些什么,那小丫頭便道:“回老夫人的話,去接的人說了,大爺一切都好。說叫老夫人掛念了。又問老夫人好,問家里人好。還說一交了差事便往回趕。”
那小丫頭口角伶俐,一番話說得珠落玉盤也似,侯夫人聽了十分歡喜,便叫人賞了那小丫頭一角銀子,又對張氏笑道:“這可好了,一家子總算團圓了。你不知道,中秋的時候兒大郎沒回來,我這心里就跟缺了一塊似的。”說著眼圈兒便紅了。
張氏心中亦是似喜似酸,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微笑不語。崔氏便上前笑道:“老太太這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媳婦愚笨,竟瞧不出了。”
侯夫人不由笑了,啐她道:“我這是高興呢,你倒專來挑我的眼。”
崔氏便又作委屈狀道:“媳婦這不是掛心老太太么。既是老太太高興,于媽媽,快去拿只缸來,老太太這一高興呀,指不定得流一缸的眼淚呢,咱們快接著些。”
此言一出,滿屋子的人皆笑了,侯夫人便作勢要打她,口中笑道:“我把你這促狹鬼兒。”
便這么一說一笑,侯夫人的眼淚也收住了,她攬著傅珈,又向四下里瞧了瞧,便吩咐于媽媽道:“去把姑娘們都叫來罷,一會子哥兒也該下學了,大家一屋子坐著也熱鬧。”
于媽媽應是,便叫了幾個穩妥的仆婦去接傅琛等人,又將東暖閣里的傅瑤與傅珺也請了過來。
傅珺與傅瑤手挽著手進了西次間,方才坐定,便聽門外一陣腳步聲響,隨后門簾一挑,傅琛當先走了進來,傅琮與傅玠跟在后頭。三人皆穿著直裰,傅琛為寶藍色,傅琮為淡青色,傅玠則是墨色。足上俱踏著翹頭履,發上束著玉冠,冠髻上橫貫著翡翠簪,打扮得十分齊整。
侯夫人一看見這三人,那面上的笑便沒停過。待三人請安見禮完畢,便馬上喚了他們進前去說話。她是一片祖母心腸,并不過問功課學業,只是說些吃了什么,冷沒冷著之類的話。
傅玠平素最得寵,在侯夫人面前說話也隨意些,此時卻見他眼睛向下一瞄,忽地道:“祖母,您衣服上這黑的是什么?”
侯夫人聞言便向衣擺上看了一眼,于媽媽早上前去揀起了那個黑東西,看了一眼,卻不是蟲,再細細看去,不由便是一怔。
這細微的表情變化沒逃過傅珺的眼睛,侯夫人也覺出了不對,便問于媽媽:“是什么東西?”
于媽媽忙掩飾地笑了一下,道:“并沒什么,一個線頭兒罷了。”說著便退了下去。
誰料便在此時,只聽傅瑤輕呼道:“咦,我裙子上也有。”眾人循聲望去,卻見傅瑤穿著的是件月白色暗銀蓮紋八片裙,那裙子的顏色本就淺淡,上頭的一個黑點便分外明顯。
紅袖忙上前將黑點揀了起來,傅瑤便問:“這黑東西是什么?”
紅袖原先以為是小蟲子,而今細看之下才知不是,便笑著道:“回姑娘的話,這是一種雜草的草籽,叫鬼針子的,最喜粘在人衣服上,可難摘了。”
這話一說出口,眾人皆不由自主去看自己的衣服,便聽傅玠清亮的童音大聲道:“哎喲,二姐姐,你裙子上怎么有這么多鬼針子呀?”
這聲音在廳堂里回蕩著,竟讓整個房間都靜了下來。眾人全都看向傅珈,卻見在傅珈的裙子下擺處,密密麻麻地粘了許多鬼針子。看起來,方才侯夫人與傅瑤身上的鬼針子,亦是從傅珈身上粘過來的。
傅珈低頭一看自己的裙擺,不由頭皮一陣發麻,驚跳了起來道:“哎呀,這是怎么回事?珊瑚,快,快扶我下去換衣裳。”
她只顧著低頭說話,卻沒注意到,侯夫人的面色有些變了。于媽媽抬頭看了侯夫人一眼,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一直在旁不曾說話的崔氏,此時忽然說道:“這是怎么回事兒?園子里從不長這些雜草的,莫不是管事媽媽們疏忽了?”
這打理花園的事宜卻是由她管的,若真是媽媽們不經心,崔氏也要擔些責任。
于媽媽便想上前分說兩句,只是一瞥侯夫人的面色,便又停住了。
侯夫人便轉向傅珈,用一種與往常絕不相同的語氣,淡聲問道:“珈兒,你衣服上這些是從哪里來的?”
傅珈此時是渾身的不自在,只覺得那些小黑點就跟蟲子似的,馬上就要爬上來了,因此便也沒多想,只隨口道:“我也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
張氏卻是覺出了異樣,便上前斥傅珈道:“還不快去換了衣裳。”
傅珈便扶著珊瑚的手下了炕,正欲離開時,卻聽侯夫人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