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淵毫不動怒,淡然地道:“我可從來沒說我是君子。”說到這里,他的眸中便露出幾分玩味的神色來,看著傅珺道:“再者說,你不也曾經藏頭露尾么,諳人小廝?”
傅珺微微一怔。
她料到孟淵很可能知道了她的一些事,卻沒料到他當面就問了出來。
然而奇怪的是,這種感覺居然并不壞。
傅珺甚至還覺得松了口氣。
在這個時空里,終于有了一個傅珺可以稱之為“熟人”的人。她不必為了怕親人擔心而故意隱藏,不必為了怕引起長輩的不滿而偽裝出懂事乖巧的樣子。
她終于可以在一個既不是親人,又與她沒有太多利害關系的人面前,稍稍地將偽裝的假面掀起,露出一點本來的模樣。
反正孟淵看到的已經足夠多了,再多上那么一兩樣也沒什么。
更何況,一個能夠到姑蘇去看審棋考的人,其與傅庚的關系也絕對不一般。
如此一想,傅珺便立刻平靜了下來。
她神態自若地看著孟淵,清清淡淡的聲音一如往昔,平靜地道:“孟少公子且莫說我,只說說你的臉怎么不黑了?我分明記著那時候你臉上可是沒有刀疤的呢。”
傅珺的鎮定反應,顯然出乎了孟淵的意料。
他定定地看著傅珺,那雙宛若凝冰的眸子里,似是有了幾痕細微的裂痕。
沒有想像中的大驚失色,更沒有孟淵以為的惶惑不安。被他一語點破身份的女子,神色淡然得就像在聽一件頂普通的事一般,不僅毫無慌亂,還反將了他一軍。
孟淵“嗤”地笑了一聲,又向傅珺上下打量了兩眼道:“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告訴別人?”
傅珺淡淡地看了孟淵一眼,道:“你就不怕我說出你的事?”
孟淵凝眸看著傅珺,傅珺亦回視于他,并未避開。
不知何故,孟淵只覺得對面那一道清冽若寒潭的眼波。不像是凝在他的臉上,倒似是在他的心上滾了幾滾。他的心剎時間像是被一只手輕輕握住,又緩緩放開。
于是,孟淵那如同淬了冰的眸子里。便開始有了一些細碎的微光,斑斑點點,落在了傅珺的臉上。
也許是春風太暖,暖得人的心也跟著柔軟了起來。傅珺看著眼前的少年,一瞬間似是時光倒轉。又回到了兩年前那個燈火絢麗、喧鬧盈耳的黃昏。
暮色四合的街頭,少年的昳麗身姿便映在浩渺星空下,皎皎朗朗,宛若山上明月,宛若雪中白樺。
傅珺微微垂下眼眸,有些不自然地挪開了視線,同時心里又覺得有幾分好笑。
她怎么跟個小孩似的,居然和人玩起了“比眼神”的游戲來了。
垂下眼眸的傅珺自是不曾發現,她對面的那個少年,臉上也有著一絲不自然的神色。
一陣微有些難堪的靜默。在兩個人之間彌漫了開來。
過了好一會,孟淵輕咳了一聲,語聲沙啞地問道:“棋考之案,是你審的罷?”
傅珺凝視于他,反問道:“喬裝小廝,所為何來?”
孟淵垂眸看著傅珺,二人互視片刻,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兩個人的臉上漸漸地便都有了一絲笑意。
傅珺便笑道:“莫問前事,如何?”
孟淵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會。點頭道:“好。”
二人相視一笑,場中的氣氛也終于變得輕松了一些。
孟淵便向旁看了一眼,驀地道:“你臂力太弱。”
傅珺一愣。
這句話沒頭沒腦的,傅珺略凝了凝神才反應了過來。孟淵是在評價她的箭術。于是她便接口道:“我知道我力量不足。只是這也非朝夕之事。”說到這里,傅珺的語氣里便多了幾分頹然。
她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住劇烈的運動。她就是個標準的嬌小姐,這已經是既成事實,無法更改。
孟淵的長眉微微蹙了起來,又向傅珺的手上看了一眼,道:“你這個扳指也不行。太大了。”
傅珺抬手看了看手上的玉扳指。
這扳指還是傅庚給她的,說是他少年時用過的,傅珺一直還很愛惜來著,且也并沒覺出有什么不順手的地方。
孟淵便將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攤在傅珺的面前,命令地道:“拿過來。”
傅珺奇異地聽懂了他的意思,更奇異地聽從了孟淵的命令,將扳指取下來擱在了孟淵的手上,心里還想著:這家伙的手長得倒是很好看。
孟淵將那扳指拿到眼前,只搭了三分眼神在上頭,便不屑地道:“此乃富家子弟玩物,根本不合手。”
他說話的語氣若是一般人聽來,會覺得冷傲乃至于無禮。可傅珺卻又是奇異地聽出了這言語中隱含的善意。
果然,卻見孟淵將那扳指還給了傅珺,隨后便從袖中取出一物,一并放在傅珺掌中,道:“此乃我……大姐姐幼時所用之物,薄巧合手,軟硬適中,你用著更合適。”
傅珺抬起頭來,微有些訝然地看了看孟淵,卻見對方雙手環胸,臉卻朝著別處,根本就沒給她一個眼神。
傅珺便又垂首去看掌中多出來的那枚扳指。
卻見那扳指為羊脂玉所制,玉色微微泛黃,顯是舊物。扳指的正面橫雕著一只蟬,蟬的兩翼略略突出,恰好可用來扣住弓弦。
傅珺看著這玉扳指半晌,心里總有種怪異的感覺。
此時卻聞孟淵又道:“喏,這是練習臂力的功法,你也一并拿去。”
傅珺再一次滿臉訝色地抬起頭來,孟淵卻已經將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紙向她懷里一拋,依舊是命令的語氣道:“很簡單,你照做便是。”
傅珺看著手里的扳指與紙張,一時倒有些茫然起來。
這算不算私相授受?
傅珺著實有點拿不準。
按照她的理解,這種行為應該叫同學之間的互相幫助。但是,在大漢朝的禮教氛圍下,也許這就是逾矩了吧。
傅珺第三次抬起頭來,微有些不解地看著孟淵,那雙向來沉靜的澄澈雙眸中,亦帶了幾分茫然的神情。
孟淵的眼睛雖看著別處,卻怎樣也無法忽略掉眼前這一雙清水般的明眸。
他忽然便有了一絲惱意。
傅四從來就不知道,她這么看著別人的時候,會叫別人有多么的……
多么的……
多么的什么,孟淵自己也說不上來。
總之,每次傅珺這么看著他的時候,他就會覺得很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