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氏抬起一雙淚眼,看著眼前這俊美的男子。月光灑在他的袍角,染上他的發鬢。那一刻的他,宛若這世間最溫柔的神祗,卻在用最冷硬的語言拒絕著她的一腔愛慕之情。
剎那間,鄭氏只覺得心如刀割。
她仰起臉來看著傅珺,顫抖著聲音道:“三郎,我知道你對我的好。可是,我想要一個我們的孩子,想要一個只屬于你和我的孩子。你可以應下我么,三郎”
傅庚微微一怔。
他恍惚記得,曾經有那么一段日子,他也很想要一個屬于他與某個女子共同的孩子。
待他們終于擁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之后,那個女子便又想要為他生個男孩出來。
他還記得那個美麗女子溫柔的笑顏,記得她的手指劃過他發間的柔情,亦記得她撫著微隆的腹部,一臉歡愉地對他道:“三郎,我這一胎定能生個男孩子出來。你猜他是像你多些,還是像我多些呢,三郎”
三郎,三郎,三郎
這一遞一聲的呼喚,便如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溫柔地覆蓋在傅庚的心底,在那里滋生出一片柔軟與溫情。
那個美麗的女子生前最愛這般喚他,時而戲謔,時而溫柔,時而羞澀,時而多情。就算全天下的人皆喚他三郎,傅庚卻知道,唯有那個女子的呼喚,才是他此生最難忘的溫暖。
而此刻,又有另一個人喚他三郎,以柔情,以愛慕,以淚眼。
可是,這個人卻再也不是她了。
傅庚抬手按住了胸口。
那揪心般的疼痛又來了。
他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著那陣疼痛過去,亦靜靜地等待著那往昔的潮水回落至岸邊,讓他能夠在現世里繼續呼吸。
過了好一會,傅庚方才微嘆了口氣。疲倦地道:“便是這樣吧。璋哥兒往后自會有一番前程,珂兒也一樣,我會替她尋一門好親事。這樣不也很好么”
鄭氏抬起眼眸,癡癡地望著傅庚。喃喃輕語道:“三郎是說,這樣便很好了么”
傅庚點了點頭,語帶倦意地道:“便是這樣吧,如此于你于我,還有對孩子們。便都很好了。”
這淡然而又平靜的話語,此刻聽來宛若重錘,狠狠地砸在了鄭氏的心上。
她緩緩地垂下頭去,整個人都像是失去了力氣,亦沒了知覺。唯眼角干澀、心口劇痛。
“三郎覺得,這樣便是很好了么”過了好久,鄭氏又一次喃喃地問道,而她的眼中,亦終是再度迸出淚來。
原來,她的三郎。終究不是她的。就算她是他的妻,他也終究不是她的。
那一刻,一直以來壓抑著的幽怨與不滿,猛地竄上了鄭氏的心頭。
“三郎果真覺得,這樣便很好了么”鄭氏陡然抬起頭,直視著傅庚,面上帶著一絲怪異的笑,似哭似怨,又似自嘲:“三郎果真覺得,就這樣將程家的兩個孩子認在膝下。將我這個程家的寡婦娶回家中,便是對我們好了么”
傅庚的眉頭不由蹙了起來,他長嘆了口氣,放緩了聲音道:“對。我認為這樣已經很好了。當初你要我應下的,我全都做到了。你還待如何”
鄭氏怔怔地看了傅庚半晌,驀地“哈”地一聲笑了出來。
她真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這個謫仙般的男子,居然認為這樣便很好了。
鄭氏猛然站起身來,直直地看著傅庚,語氣冷澀地道:“傅探花真是說得好笑話。當初我要你應下的是什么我要你應下的是予我美滿姻緣。現如今你我夫妻二人能稱得上美滿么連洞房花燭都不曾有過的夫妻。能叫做美滿姻緣么”
她冰冷的話語如同窗外的月光,披頭蓋臉地向著傅庚奔涌襲來。
傅庚眉頭不由蹙成了川字,將頭轉向了另一邊。
然而,鄭氏卻似是找到了宣泄的途徑,這言語所帶來的片刻快感,讓她有種說不出的暢意。她驀地冷笑了一聲,將聲音憋得又尖又細,涼涼地道:“是了,你傅探花心系亡妻,一心守節。你傅三郎是重情重義之人,而我卻是不知廉恥的再蘸之婦。既是如此,當初你又何必應下我來又何必請旨賜婚又何必當著人做出一副恩愛夫妻的樣兒來,背后卻叫我獨守空房你當我鄭纓是什么人”
說到后來,鄭氏的聲音越見尖細,而從她口中吐出的字字句句,便宛若一根根鋼針,直直地扎向傅庚的身上。
傅庚周身的氣息,驟然便是一冷。
他轉過眼眸,深深地看了鄭氏一眼,冷冷地道:“我當你是什么人我當你是程大人的未亡人,當你是帶著孩子孤凄無依的可憐女子。而你呢,鄭纓,你又當我傅庚是什么是你跨入高門的捷徑還是為你腹中胎兒尋一個好前程的工具你熱孝里成婚的真正原因,還需要我在這里明說么”
鄭氏那滿是譏潮的眼神,此時驀地微微一縮。
她的表情一下子變了。
她微微張大了眼睛,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傅庚。那眸子里此刻的神情卻是迷惘與恍惚的,還帶著幾許些微的受傷。
然而,傅庚的神情卻是冷肅的。
他負手立于榻邊,眸色微寒地看了過來。那雙在鄭氏眼中一向是溫潤柔和的丹鳳眼,此刻所投射過來的目光,便如同這滿室冰寒的月光一般,將她的周身盡皆攏住,直叫她無處藏身。
兩個人便這樣對視了片刻,鄭氏那僵直著的雙肩便率先垂了下去。
她低下雙眸微嘆了口氣,心底一片冰涼。
原來,他全部都知道了啊。鄭氏有些恍惚地想。那么,她動了小心思逼他應下婚約的事情,想來他也是明了的吧。
她自嘲地笑了一聲,轉過眼眸不再去看傅庚,而是看著窗外月色下的庭院,喃喃輕語道:“我還以為,你終是對我有些顧惜的呢。三郎。”
傅庚看著她,良久之后,他再次長長地嘆了口氣,疲憊地按了按額角,道:“我對你的顧惜,皆在于程大人。當初你那般施為,我是瞧在程大人與他孩子的分上,這才應下了的。且,當初我也只應了以妻位待你,卻從不曾說過能給你美滿姻緣。”
“是啊,”鄭氏如同嘆息般地道,“你從未應過我別的。是我自己想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