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颯然,吹得檐下燈籠輕輕晃動,雨點浸上石階,an
傅莊黑洞洞的眼睛直視著前方,眼神卻是飄忽的,像是透過前方的柵欄與墻壁,望向了別的什么地方,語聲亦有些飄忽不定:“掩翠齋草木荒蕪,唯有野針子長得茂盛,其中有一處更是長了半人高的一大叢,那時我恰好聽說珈兒因鬼針子一事惹怒了那賤婦,挨了重罰,我忽然福至心靈,便想要挖開這草去看一看。”
說起來,侯夫人當年對傅珈的態度的確十分反常,傅莊掌握了足夠多的信息,自是能夠從“鬼針子”事件中嗅出異樣的味道。
“我挑了個月黑風高之夜,帶著鋤頭進了掩翠齋,將那叢鬼針子挖開看了。”他聲音平平的,幾乎沒什么起伏,“也許是冥冥之中我生母保佑,那鬼針子雖生得極茂,根也埋得極深,卻好在那一陣子下了雨,土地松軟,倒真叫我挖出個大坑來,那里頭……果然埋著一口薄棺,那棺木朽得厲害,板材已經脫落,鬼針子的根須直伸進棺中,與棺中枯骨長在一處,待挖出來時,我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草根,哪里是枯骨。”
傅珺心底生出一絲寒意,旋即又轉作哀涼。
先是發現自己并非平南侯之子,而是侯夫人借腹生下來的,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隨后發現生母早已死去,尸骨竟就埋在侯府,與他相隔不過幾間院子而已。
整個平南侯府最大的秘聞,還有他自己的身世之謎。一直就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發現真相時。他一定是極為震驚且惶悚的吧。
“郡主娘娘一定不知道,我在那棺木里發現了什么。”傅莊定定地望著前方。雙目幽深,看不出一絲表情:“我發現,那棺木的板材內側竟留有指甲劃痕,那劃痕極深,這么多年竟也未消,顯見得這人用了極大的力量,到我挖出來時依舊清晰可見。郡主可知這意味著什么?”一面說,他的嘴角便動了動,像是想要擠出一個笑。神情有瞬間的扭曲。
傅珺怔了怔,驀地一陣毛骨悚然。
棺木內側留下了指甲劃痕,這只表明了一件事:
傅莊的生母被埋下去時,人還活著!
冷雨自廊外拂進幾滴,傅珺的心被涼風吹了個透。
居然是活埋!
傅莊的生母,竟是被活活埋進了棺材里!而棺木內側之所以會留下指甲印,很可能是她掙扎求生時留下的。
雖然前世見慣了罪惡與黑暗,傅珺此刻亦覺手足發冷,連握在盞中的茶亦涼得徹骨。
“彼時我之心境。郡主可能明了?”傅莊平板的聲音里,終是染上了一絲悲愴與凄絕,“就在我生母的枯骨旁,我竟叫了那人……叫了那殺我生母的賤婦……二十多年的‘母親’。且往后我還得這樣叫那賤婦……那時候我恨不能……恨不能將那賤婦撕碎,恨不能將我自己……將我自己也撕碎!”
他咬著牙吐出這些字句,嘴唇青白、語聲顫抖、面容扭曲。身子亦弓成了一團,似是唯有如此才能抵御襲上心頭的恨意與痛悔。
傅珺看著他。眸中閃過一絲悲憫,須臾又換作凜然。
原來如此!
傅莊之所以要剪去女性死者的指甲。緣由便在于此。
那一刻,她心中涌出的不是同情,而是憤怒。
“所以,你后來才會去剪孕婦的指甲。”她說道,雙眸直視傅莊,語聲寒肅,“所以你才殺了那么多人,就因為你心里有恨,就因為你的生母死得冤屈,你就讓那么多無辜的生命為你心中的怨恨陪葬?”
傅莊的遭遇或許值得同情,可這并不能成為他所犯罪行的托詞。犯罪就是犯罪,一個殺人無算的連環殺手,罪無可恕。
傅莊聞言有些發怔,面上的扭曲漸漸淡去,眼中竟浮起幾分不解:“這些窮苦人家活在世上不過是苦熬苦掙,一生孤凄,最后終不免骨肉分離。原本我倒可以贈銀贈物,照看他們一生,可郡主也知曉,我將立大業,更將遠渡海外,這些人我又不能帶走,倒不如早早給他們一個了斷。我也沒虧了他們,送他們全家同路,到地下時,有夫、有妻、有子,恰好一家和和美美,一路上也不孤單。那些女子臨去前,我皆為她們理容剪甲,將她們收拾干凈,我這也是為了他們好,與我生母何干?”
他說得好似尋常事,神態和語氣皆極自然,仿若他殺掉的那些人并不是死了,而是去了什么好地方一般。
怔怔地看了他良久,傅珺終是無聲地轉開了眼眸。
她怎么忘了,傅莊是標準的/反/社/會/型人格障礙患者,缺乏基本的同情心與愧疚心,缺乏與焦慮相關的自主精神反應。在他看來,他殺掉那些人的目的,不是真的為了殺死他們,而是在免除他們今后的痛苦。
以一個/反/社/會/型人格障礙患者的視角來看,他確實是做了他認為對的事。
傅珺忽然覺得透不過氣來。
門扇大開,涼風時而拂上面頰,可她仍舊有種憋悶之感,心底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
傅莊起身踱至鐵柵欄邊,凝目看向傅珺,像是在打量她在想什么。
“你臉色不好?怎么?是不是不舒服?”他問道。
此刻的他語聲溫潤、神態關切,就像是長輩在關心晚輩。
不知何故,傅珺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傅莊卻像是起了談興,手扶著柵欄看了過來,眼神晦暗不明:“郡主娘娘可知,我為何要建立南山會,復立南山國?”
傅珺聞言搖了搖頭。
這確實是她一直不太理解之事。
發現侯夫人不僅并非生母,且還是殺母仇人,傅莊大可以殺之報仇,為何卻要復立南山國?難道是想通過叛國謀逆報復整個平南侯府么?
“我猜郡主也不知道。”傅莊居然有點得意起來,黑洞般的眼睛里閃著光,“郡主怕是不知,我生母便是南山國人。”
傅珺猛地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他。
傅莊沖她勾了勾唇角,青白的臉映在燭火下,有種說不出的詭異:“當年,周婆子便是奉命替……那賤婦相看合適的女子,據周婆子說,那賤婦只要找無依無靠、身世干凈的孤女,旁的一概不在其中。彼時,南山國雖已覆滅多年,南山子民仍有許多流落大漢朝,他們遠離故土、根基極淺,又因久經戰火離亂,多有孤兒孤女,我生母,便是父母親人皆亡的南山國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