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書房燈火通明,內衛肅立于漢白玉階下,書房里偶爾奔出個小黃門來,捧著批折跑向一旁的值宿房,那里每夜都有輪值的六科給事中并六部郎中。
傅珺遑夜而至,令劉筠十分意外。
他抬眼打量著束手而立的孟淵與傅珺,眼角余光瞥見了她被風吹亂的發絲,一種莫名的情緒涌了上來。
他如何不明白傅珺此舉的用意?不過就是怕他起疑罷了。
胸口有一些堵,又有些許酸疼,就像是多年前在杏樹林里,他站在她的面前,而她對他卻始終疏離冷淡、宛若陌路。
那感覺,一時間難以言說。
“去承明殿吧。”劉筠放下御筆,站起身來道。
南書房人太多太雜,她要說的話卻絕不能讓人聽見。
連那些暗衛也不可聽。
皇帝有命,眾人自是無有不從,于是一行人又轉至承明殿,遣退了所有宮人,一個暗衛都沒留。
“郡主想說什么便說罷,朕聽著。”劉筠在御案后坐了下來,端起了茶盞。
傅珺悄然舉首,看了他一眼。
燭火下,他的面容依舊如往昔一般俊朗,只是,此刻的他眼眸微垂,讓人瞧不清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知為什么,傅珺心里涌起一絲悵然。
她想,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
在確定傅莊身份的那一刻,她便知道,終有一天,她必須要與這個大漢朝的最高統治者見上一面。
惶惑么?有一些。
擔心么?似也不盡然。
情緒紛雜如殿外細雨,擾擾而來,讓人一時難以說清,此刻她唯一確定且堅信的是,她沒有做錯。
遵從本心,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她問心無愧。
深深地吸了口氣。傅珺上前幾步,輕聲道:“臣婦連夜面圣,實因有要事稟告。”她一面說著,一面便自袖中取出兩樣東西。交給了何靖邊。
何靖邊接過細看,卻見那是兩個掛著黑繩的玉葫蘆,一為玄玉、一為黃玉,玉質溫潤通透,于燭火下蒙著一層瑩光。而更奇特的是那掛繩,握在手中隱隱竟有神兵利刃之寒意,然再細細感知,卻又有種柔韌溫和的力量。
他心中暗奇,順手從旁邊取過一只茶盤,以之托著玉葫蘆呈上御前。
傅珺眼角余光瞥見了他的動作,神色未動。
何靖邊以茶盤托物,并非多余之舉,而是對她有了防備之心,怕她這個“南山遺珠”做出什么事來。
此乃他職責所限。傅珺很是理解。
“這兩個玉葫蘆是臣婦的親生母親留下的物件兒,臣婦所說的要事,便是指的此物。”她款款開口,神情里含了一絲極淡的回憶之色,“那還是元和十年,臣婦過生辰時,母親將這兩個玉葫蘆予了臣婦。記得那時母親便一再交代,叫臣婦好生帶著此物,不可須臾離身。臣婦原以為此乃慈母一片心腸,多年來不敢或忘。卻不料此物竟與南山國寶藏有關,故一聽那傅莊供出十字口訣,臣婦便一刻不敢耽擱,即刻來向圣上稟明詳情了。”
略去了流風交出玉葫蘆的枝節。將兩枚玉葫蘆都說成是王氏所贈,這也是省去不必要的麻煩。
此刻的她只想速戰速決,便能簡則簡了。
隔著一方御案、十余塊漢白玉地磚,劉筠遠遠地看著傅珺。
她說話的聲音不疾不緩,雖說著南山國最大的寶藏,神情卻淡得很。似是在說一件平常事。她的衣袖上還沾著雨漬,裙擺也濕了一小角,面色亦有些蒼白,顯得十分疲憊。
劉筠心里莫名地絞痛起來。
她如此急切地趕來見他,甚至堅持要求與何靖邊同車自證清白,這就表明,在她的眼中,他是天威難測的君王,而非當年數度幫過她的文公子,亦非那個在湖畔替她絞干手帕、護她周全的英王。
莫名地,他想起了英王府梅苑的那一晚,他忐忑著一顆心向傅珺表白,心里揣著不安,覺得,她就像是花瓣上那顆將落不落的露珠,他多希望那露珠能落在他的掌心,讓他好生呵護起來。
可是,那時的她便如此刻這般,遠遠地站在那里,淡漠而疏離,臉上是那種隨時都要離他而去的表情。
而最終,她亦真的離他而去,去到了另一個人的身邊。
劉筠微微垂下眼眸,心底劃過一絲黯然。
她已經離得他這樣遠了,卻還嫌不夠,一定要將這距離再拉得更遠,遠到天邊。
難道,她就這么想要遠著他,甚至不惜自曝身份,連自己的安危也不顧?
這想法讓劉筠心里又是一陣絞痛。
她的身份,只要她自己不說,他就永遠也不會信。
蕭紅珠的口供算什么?一個瘋子臨死前亂攀咬罷了。誰不知道明珠公主深恨勇毅郡主,恨當年輸得那么難看,如今不過是想再拖一個人下水而已。
至于傅莊,那是個聰明到極點的瘋子,對故國的皇族后裔有一種近乎于偏執的保護,從頭至尾說的都是模棱兩可之語,就算提出與傅珺見面,亦只說“想要與破獲三尸案的勇毅郡主說說話”。
再退一萬步,就算有人走漏了風聲,有他這個皇帝在上頭壓著,誰還敢揪著這件事不放?
可是,她卻偏偏要將這件事提起來,掀開那層覆在表面的薄紗,將真實呈現于他眼前。
她遑夜而至,向他說了這些話,將她的底牌全都翻給他看。
不,那不是她的底牌,那就是她的命!
她是將自己的命,交在了他的手上!
劉筠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女子。
她穿著玄青窄袖曲裾長裙,朵朵梅花在裙身上綻放,那一刻的她,身姿纖秀,如修竹亭荷。
他恍惚想起,好多年前,在春/日/的午后,他在射圃教她箭術,她當時也穿著相似的窄袖長裙,清澈的眼波如秋水長空,就那樣停在他的臉上。
他從沒想過,當那顆露珠終于落在他的掌中時,會是以這樣的方式,在這樣的時刻。
一時間,心臟像是被人大力絞扭著,那種揪痛讓劉筠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