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味  第八十七章 炎涼

類別: 古代言情 | 經商種田 | 妙味 | 李飄紅樓   作者:李飄紅樓  書名:妙味  更新時間:2024-06-08
 
新年的第一場雨,急似箭,密似絹。

這是黃昏時的陣雨,突然從天而降,很快便沖散了行走在室外的人群。

雨剛下時蘇妙與蘇嬋去買了東西才回來,幸好有帶傘,兩人拎著一串盒子撐傘往家走,雨下得很大,不到半刻鐘就已經在路面積存了不少水洼。

蘇妙望著頭頂灰蒙蒙的天空,憂慮地輕嘆口氣。

“你在擔心寧樂嗎?”蘇嬋走在她身旁,看了一眼她的側臉,輕聲問。

蘇妙微怔。

“你這兩天一直心不在焉的,還時不時打聽豐州的事,問寧樂回來了沒有,你不是在擔心他嗎?”

“的確有點擔心。”蘇妙沉默片刻,輕道,“寧縣令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也不知道會判什么罪,寧樂又不知去向,若是真的回鄉了或者尋到了門路還好,可這兩樣都不是那么容易辦到的。他一直沒有回來,連一點消息都沒有,也不知道遇到什么事了。”

蘇嬋沉默良久,淡淡說道:“只怕不太妙。”

蘇妙也這么想,卻一直沒有說穿,現在被她說破,更覺得擔心。

長樂鎮再繁榮也是縣城,大雨天除了主要街道其他路上幾乎不見人影,雨嘩啦啦地下,打在紙傘上發出沉悶的空空聲。就在這時,也不知從哪里,隱隱的有異樣的呯嘭聲傳來,二三個人得意地笑著,語氣里無不充滿了扭曲的陰狠與輕蔑:

“怎么趴下了,你不是挺厲害嗎,往日里你可沒少找我們哥幾個練拳,今兒怎么就慫了!起來啊!站起來接著打!你今兒若不站起來你就是個孫子!寧樂,沒有人給你做靠山,現在被老子踩在腳底下的滋味如何,是不是特痛快?哈哈哈!”

一條短窄的街巷里,寧樂昔日的朋友之一朱二將腳踩在寧樂的臉上,面部表情是扭曲成一團的狂笑,那笑容里充滿了舒暢、快意和鄙視。

“孫子,老子跟你們拼了!”寧樂像一頭發瘋的獅子奮力從地上掙扎而起,已經青紫的拳頭向朱二等人用力揮去!

他的模樣十分狼狽,臉上有許多舊傷,現在又添了新傷,衣服亂七八糟,頭發也亂蓬蓬的,被雨水澆打,越發顯得臟亂不堪。仿佛經過了一場長途跋涉,因為極度疲憊他整個人已經脫相了,神情萎靡,眼眶青黑,這樣疲倦的身體此時卻燃燒著激烈的熊熊怒火。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因為朱二的話變得越發赤紅,尖銳的虎牙也露了出來,大雨中的他仿佛一頭處于極度憤怒已經喪失了理性的野獸,揍倒了朱二,緊接著撲上去坐在他身上就是一陣亂拳。只是純粹的打架,只是純粹的在發泄怒火,沒有一點章法可言,這樣的他很快被隋三喬四拉起來,被對著肚子猛揍,雙拳難敵四手,被三個人堵在墻上合力圍毆的畫面完全可以稱得上“慘烈”。

在寧樂知道自己被那個牢頭騙了之后,又找不到中間人,父親在牢里生死未卜,現在也不是任由他計較的時候,他必須要快點想其他辦法才行,然而無論什么辦法首先需要的是錢,他想到了他的昔日好友。身無分文又在豐州想不出法子的他因為沒有路費只能一路走回來,才抵達長樂鎮,他便迫不及待地去挨家挨戶敲他好朋友的家門,卻無一例外地被告知主人不在。

他以為他們真的不在,他們不可能不管他的,他們是好朋友,他從前為他們花錢從不吝嗇,他們求他幫忙他也會仗義相助,他們沒有理由不理他。

下人回了話之后便關門了,并沒有請他進去等待,寧樂雖然心里有些發酸,只當是下人們不懂事,也不愿意再叫門,坐在門口守株待兔。終于在黃昏時分等到喝得搖搖晃晃一身女人脂粉味的朱二們,他顧不得許多,帶著很大的期待迎過去,因為強烈的期待,那一雙早已失去了神采的眸子又一次變得亮晶晶起來。他迫不及待地提出借錢的要求,別說他從前在他們身上花了許多錢他們欠債不還也時常有,他們這些人都是富家子弟并不缺錢,他滿心期待地望著他們,他認為他們一定會借給他。

三個打著酒嗝的人沒有說話,他們掛著一絲他因為過于期待并沒有發現的蔑笑,而后相互對視一眼,接著把他帶到這條巷子里來,將他合力圍毆了一頓!

“為什么?”他不可置信地問。

“為什么?”隋三不屑地冷笑道,“這小子居然還問為什么?我說你是不是個傻子!”他抓著他的頭發提起他的腦袋,輕蔑地道,“你都看不出來嗎,哥幾個早就看你不順眼了,要不是你老子是縣令,咱們早就揍你個落花流水!現在好了,你老子讓人抓了,咱們終于可以好好地出這口惡氣了!”

“你們什么意思?老子可一直拿你們當朋友!”身體的每一處都因為受傷在顫抖地疼痛著,寧樂閉著一只青腫已經無法睜開的眼睛,用另一只眼睛艱難地斜視他,咬了牙,帶著不順暢的喘息,一字一頓地問。

“朋友?”喬四哈哈大笑起來,帶著嘲笑對同伴高聲說,“你們聽見了嗎?他竟然說朋友!”

其他兩人亦跟著哈哈大笑起來,朱二不屑地啐了一口:

“真惡心!還朋友?只不過是在一起吃喝玩樂玩女人罷了,要不是你爹是縣令,老子才懶得和你這種傻子結交!你也睜大眼睛多用用腦子如何?啊,反正你就算睜大了眼睛也還是用不了腦子,因為你是傻子嘛!哈哈哈!“

寧樂的眼眸劇烈一縮,不可置信,悲憤交加,顫抖不停地怒聲說:

“我在你們身上花了那么多錢,你們欠了我那么多錢,現在竟然說這種話,你們、你們、你們太過分了!”

“過分?哈哈,你這孫子說話還真像個娘們兒!你花錢那是你愿意的,哥幾個什么時候欠過你錢,有借據嗎,死小子,你少在那里血口噴人!”

一瞬間,連同自尊,仿佛有許多東西在胸腔內一并粉碎,這樣的粉碎感所帶來的感覺不是憤怒,不是憎恨,而是冰冷,從里到外的冰冷,雨水澆打在身上,似寒了全身的血液:

“畜生!你們幾個孫子全他娘的是畜生!”

“喲呵,還有力氣罵呢,今兒還真硬氣!兄弟們,接著揍!”隋三大聲說。

于是呯嘭的拳腳聲又一次響起,卻被嘩嘩的雨聲掩蓋,悶在潮濕的地面上,幾乎聽不到。

蘇妙和蘇嬋循聲走過來時正看見寧樂狼狽不堪地歪躺在地上,被隋三一腳踏在臉上,他們三個先前喝多了酒,這會兒費了許多力氣越發覺得疲憊,打夠了之后看了一眼死氣沉沉地躺在雨水之中的寧樂。

“小子,記住了,做人別太囂張!”隋三說完,在寧樂的臉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收了腳沖其他兩人揚了揚下巴,三個人哼著小曲搖搖晃晃地離去。

得意的背影與愉快的口哨聲又一次被雨水遮蓋住,仿佛并不曾存在過,只有寧樂一動不動地側臥在水洼里,遍體鱗傷,衣衫襤褸。

還真是狼狽啊!

頓了頓,蘇妙緩步走過來,來到蜷縮成一團躺在雨水里的寧樂面前,蹲下來,將傘移到他的頭頂。

天空烏云密布,周圍大雨瓢潑,一縷陰影遮蓋住他,雨仿佛戛然停止,寧樂睜開一只還能夠勉強看清的眼,眼神空洞地望向她。

“要來我家嗎?”她輕聲問,聲音很輕,卻沒有被轟隆的雨聲蓋住,很清晰地傳入耳中,似擊潰了他的心房。

寧樂用一只貼近地面的眼睛望著她,頓了頓,忽然笑起來,凄涼又自嘲地笑出聲來,那聲音時斷時續讓蘇妙想起了跳針的留聲機。笑著笑著,他的嘴唇開始顫抖,并顫抖得越來越厲害,有眼淚涌了出來,和臉上尚未干涸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到最后淚水多過雨水,他開始嗚咽,緊接著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蘇妙蹲在地上,靜靜地望著他。

蘇嬋立在她身后幫她撐傘,一雙眼筆直地望著寧樂,平靜的面孔上沒有一絲波動,看不出任何表情。

寧樂跟蘇妙回了家,還沒走到家門口他就開始發燒。

蘇嬋把房間讓了出來,自己搬去蘇嫻的房間。

“又撿人回來了。”蘇嫻看著被蘇煙換了干凈衣服正縮在被窩里說胡話的寧樂,抱怨道,瞅了蘇妙一眼,“你可別撿成習慣。”

話一出口,其他人全都看向回味。回味見他們都望過來,摸摸鼻子,別過臉去。

“可憐見兒的,老子生死未卜,又沒有娘,這半大的小子以后可怎么是好!”蘇老太又開始數著珠串念佛,也不知是家境好轉還是上了年紀,她的憐憫之心似乎與日俱增。

“寧縣令過去那么照顧咱們,寧樂也常來光顧生意,他沒地方去,暫且讓他在咱家住著吧。我去給他煎藥,小味味,你要好好照顧小樂樂。”蘇妙笑瞇瞇地說。

“為什么是我?”回味吃了一驚,忙問。

“這里只有你和煙兒兩個男人,煙兒還要上學堂,被傳染就不好了。同是‘被撿回來落魄團’的一份子,要好好相處哦!”她在他肩上拍拍,含笑說完,出去了。

什么“被撿回來落魄團”?把人說的像流浪狗一樣!

他望向屋里的其他人,蘇老太和胡氏早就跟著出去了,蘇嫻看了他一眼,果斷地道:

“辛苦你了!”

“……”蘇嬋一言不發地跟著大姐離開。

“太好了!今晚可以一個人睡床!”蘇煙歡呼起來。

回味眼角一抽。

“回大哥,你要小心,可不要也被感染了風寒。”純娘擔心地提醒。

“那你留下來不就好了。”回味瞅了她一眼,說。

“我一個女兒家,不方便的,再說我還有許多唱詞要溫習整理,沒空的。”純娘靦腆地笑著說完,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他們一個不留地離開了,回味回頭看了一眼正高燒的寧樂,皺了皺眉,真麻煩!

寧樂最大的優點大概是身體素質好,一碗藥灌下去,半夜里就退燒了,于是回味很沒責任心地回去睡覺了。

第二天一早,當蘇妙來查看時沒找到回味卻看見一直昏睡的寧樂已經醒來。

“你醒了,要不要吃東西?”她問。

寧樂呆直地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用粗啞得恍若干涸的砂礫一般的嗓音輕聲問:

“這里是你家?”他才開口說話臉上的傷便疼得難受,表情有一瞬的歪曲,卻沒有叫痛。

“嗯。”蘇妙坐在床邊的圓凳上,又問,“要不要喝水?”

寧樂沒有回答,而是垂著眼簾沉默了半晌,接著仿佛下定決心似的,忍耐著羞恥壓抑著自尊猛然望向她,干澀緊繃地說:

“阿妙,可以借我錢嗎?我想見我爹!”

蘇妙微怔,望著他筆直地望著她的眼,炯炯的眼光背后是顫抖的怯懦、恐慌與凄涼。頓了頓,她含笑回答:

“可以啊。”

“真的?”他拋棄了自尊心說出這話,卻沒有期待她會答應,并不是不希望她答應,只是沒抱太大的希望,而她居然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他很震驚,不可置信地問。

“真的。”她點點頭,笑說,“寫下字據,日后還我就是了。”

“好好好!”寧樂把頭點成了雞啄米,突如其來的狂喜讓他整個人豁然開朗起來,連臉上的傷口都不那么疼了。

“不過在那之前先吃飯吧,沒有體力什么都做不了。我煮了南瓜羹。”蘇妙端過一個瓷盅笑說。

寧樂還沒回答肚子先叫起來,窘迫地沒有拒絕。

蘇妙支了炕桌,將瓷盅放在炕桌上,橙黃甜嫩的南瓜羹泛著令人心尖發軟仿佛墜入美夢一般的芬芳,將南瓜去籽洗凈切成小塊蒸熟,搗成泥后與清涼的薄荷葉一同燉煮成糊,調入蜂蜜拌勻,接著在南瓜羹的頂端舀一勺紫紅色的桑葚果醬,甜美中混合著微酸,薄荷的清涼沁人心脾,爽滑細嫩,入口即化,似能令人忘卻所有煩惱。

寧樂垂著頭吃了一口,卻不料睫毛一顫,兩粒大大的淚珠滾落下來,掉進南瓜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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