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娘放聲尖叫,連她自己都沒想明白掉進來的是什么東西就本能地蹦跳著大叫起來。
寧樂和蘇嬋嚇了一跳,慌忙上前。與此同時,牽著小狐貍的回味和挎著菜籃的蘇煙赫然出現在門口,蘇煙冷不防看見一半倒在門檻內一半還拖在門檻外的人形物體,嚇得魂飛魄散,手中菜籃啪地落地,哇呀呀大叫起來,尖叫著霍地竄到身旁的回味身上,抱著他的脖子手腳并用像只攀著樹的猴子。
回味滿頭黑線,咬著牙冷冰冰地道:“下去!”
蘇煙卻因為害怕到極點,沒聽清他說的是什么就本能地用力搖頭,還在尖叫。
寧樂從來沒看見過尸體,探出腦袋一瞧,嗖地又縮了回去,下意識倒退半步。
蘇嬋卻上前一步,低頭望去,卻是一個五官清秀骨瘦如柴的青年雙眼緊閉地仰面倒在門口,上半身在門里,下半身在門外,可見之前應該是一直靠在門板上,門突然打開,失去支撐的他就仰面摔了下來。
青年約莫二十左右歲,瘦瘦窄窄的瓜子臉被一頭散開來的自然卷長發亂蓬蓬地遮蓋住,發色并不是黑的,而是棕色,發質很軟,又軟又卷又蓬松,越發襯得一張雖消瘦卻天然白嫩的臉龐,生得清俊,身量適中,穿著一件深灰色的粗布直裰,直裰上從上到下密密麻麻地打著補丁,卻洗的很干凈,散發著一股淺淺的皂莢味道。他的懷里抱著一個破布包,即使現在死氣沉沉地躺在地上,那個布包仍被他下意識緊抱在懷里。
“這里怎么會突然有個死人,報官嗎?”寧樂站在蘇嬋身子后頭,惴惴不安地小聲問。
頓了一頓,蘇嬋蹲下去,將手探到青年的鼻子底下。
“嬋姐兒,你別亂摸,這兒死了個人,報官之前可不能隨便亂動!”寧樂唬了一跳,心中一緊,慌慌張張地道。
“沒死。”蘇嬋淡漠地吐出兩個字。
“噯?”寧樂一愣。
“只是暈過去了,不像是生病,看這模樣,八成是餓暈過去的。”蘇嬋慢吞吞地站起身,將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說。
純娘終于停止了尖叫,忐忑地望著地上的疑似“尸體”,拽著蘇嬋的袖子戰戰兢兢地問:
“真的沒死?”
蘇嬋點頭。
純娘向地上的人看了一會兒,膽怯又充滿了復雜情懷地嘆道:
“這人看起來像個讀書人,沒想到這樣繁華的豐州城竟然也會有讀書人餓暈在街頭!”說的好像岳梁國經常有讀書人餓暈似的。
蘇煙一聽說人沒死,終于鎮定下來,表情尷尬地從他最討厭的未來二姐夫身上下來,掏出所剩無幾的男子氣概,鼓足勇氣在地上的人臉上仔細瞧了瞧,哇呀一聲驚叫:
“我認得這個人!這個人院試的時候就坐在我后邊的后邊,我還跟他說過話,可他不理我!”
寧樂一愣,想了想,問:“他進官學了嗎?”
蘇煙歪頭想了半天,搖搖頭:“應該沒有吧,我在官學里頭沒碰見過他。”
寧樂聞言,充滿感慨地望向地上的人,過了一會兒,自語似的呢喃了句:
“他也落榜了么”
蘇嬋看了他一眼,頓了頓,一邊轉身往內院走一邊淡聲道:“你們把他抬進來,別在門口給人看見惹人瞧熱鬧,我去找二姐拿主意。”
寧樂回頭看了她一眼,撇撇嘴唇:什么都要去找二姐拿主意,你二姐是你的觀世音菩薩嗎?
回味仍舊牽著小狐貍一言不發地站在門口,低頭在暈倒的青年臉上掃了一眼,被蘇家吸引的“流浪動物”還真多啊!
蘇妙昨晚四更天才睡,一大早又被蘇嬋鬧醒,換了衣裳氣鼓鼓地出來看餓暈過去的貧窮青年,卻在看見那張斯文的小臉時一愣,起了點興致:
“喲,長得還不賴!”
回味剜了她一眼。
“可惜是個窮鬼。”蘇嫻掩唇,懶洋洋地打著哈欠,搖著手里的團扇說。
“二姐,他是餓暈了還是生病了,要不要請個郎中,還是直接把他送回家去?”蘇嬋問了一連串問題。
“看他這樣應該沒病,暈倒了不是餓的就是熱的。”蘇妙說著,吩咐蘇煙去沖一碗糖水,坐在床沿上,接過蘇煙遞來的糖水,讓蘇煙把青年半抬起來托住頭,舀起一勺溫熱的糖水喂進青年的嘴里。
糖水剛放在青年的嘴邊上,青年的嘴唇本能地動了動,雖然還閉著眼,身體卻順應了自身的需要不甚順暢地將糖水喝進去。一連喝了幾口,青年似終于有了力氣,緩緩地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貌美的姑娘,嚇了一大跳,模模糊糊向兩旁掃了一眼,還有兩個年輕貌美的姑娘,一個溫柔婉約,一個萬種風情。他心里咯噔一聲,猛然覺察到身后還有人托著自己,下意識望過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唇紅齒白如花似玉的小臉。一種因為過于震驚而魂飛魄散的慌張感霎時襲遍全身,他啊呀一聲低呼,霍地從床上蹦下地,很難想象一個剛剛還暈著的人居然有這么快的速度和這樣驚人的彈跳力。雙足落地時因為腿腳仍在發軟,他身子一歪差點摔倒,寧樂趕忙上前一步扶住他。
青年慌忙道謝,又轉身,急急忙忙地沖著坐在床上發愣的蘇煙做了一個揖,頭也不敢抬,慌慌張張地道:
“小生失禮,冒犯了姑娘,還望姑娘寬恕則個!”
蘇妙眨巴了兩下眼睛,她在這個年代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自稱“小生”,突然有種看話本的感覺。
蘇煙呆了一呆,緊接著臉刷地綠了,蹦起來怒聲叫道:
“誰是姑娘?你才是姑娘!你們全家都是姑娘!睜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我是男人!男人!”雖然他膽小又軟弱,可他也是有男性自尊的。
青年呆滯了老半天,這也不能怪他,即使蘇煙已經長大,無論是從長相還是性子上都偏陰柔,便是連聲音也是低柔溫婉的中性嗓音,實在是雌雄莫辯。
青年總算反應過來原來對方只是長得陰柔并非是個女人,又慌忙深深地做了一個揖,道:
“小生失禮了,這位小哥莫要見怪。”
蘇煙氣哼哼地哼了一聲,看著他,揚眉問:“你不記得我了,院試時我就坐在你前邊的前邊,開考之前我還和你說過話。”
青年愣了一愣,又想了一會兒,垂著頭輕輕問:
“小哥……可考中了?”
“中了。”
青年的身體僵了一僵,接著拱了拱手,問:“在下失禮了,敢問相公貴姓?”相公是對考中院試的生員的一種尊稱。
“我姓蘇。”
“蘇相公,在下這廂有禮了。”青年匆匆忙忙地做了一個揖,畢恭畢敬地說。
蘇家人還是第一次碰見這種禮數周到得簡直可以用可怕來形容的讀書人,望著青年,愕然無語。
蘇煙顯然也被嚇住了,這種比一本正經還要一本正經的人他實在不知該怎么相處,呆了一呆,訕訕地笑:
“我叫蘇煙,你叫我的名字就好了。”
“蘇相公少年英才,在下不敢。”青年鄭重端莊地說。
“呃……嗯……呵呵……”蘇煙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這也太夸張了,頓了頓,輕咳了兩聲,道,“你剛才暈倒在我家門口了,你沒事吧,要不要請郎中?”
“在下無事,多謝蘇相公搭救,失禮之處請蘇相公多多海涵,在下就先告辭了。”青年一股腦地說完,轉身,才邁開步子,過于酸軟的腿腳一歪,啪嘰摔倒在地!
蘇煙嚇了一跳,寧樂連忙再上前要將他扶起,無奈青年怎樣掙扎都站不起來,似已經失去了全部力氣,面色慘白,渾身都軟得不成樣。
“你是不是餓了,吃了飯再走?”蘇妙雙手抱胸,看了他一會兒,問。
“多謝姑娘好意,在下的確腹中饑餓,可在下沒有銀子。”青年扶著寧樂的手,一邊說著,一邊努力想要站起來。
“銀子倒是不重要,我看你再不吃東西就站不起來了。反正我們家早飯還沒做,你來一起吃吧,不要銀子。”他還真是誠實,蘇妙看著他說。
哪知他不僅誠實,還固執,蘇妙話音才落,他竟然對著她的臉一本正經地道:
“貧者不受嗟來之食,在下雖窮卻不卑賤,盡管姑娘是好意,還請姑娘不要羞辱在下的品格。”
“你這書生讀書讀傻了吧,怎么這么不知好歹呢!”蘇嬋一聽就火了,指著他氣沖沖地道。
“就是!妙姐姐是好心,你那是什么態度啊!你自己倒在我們店外,若是別人家早就把你扔得遠遠的,妙姐姐白請你吃飯你還說三說四,你還有沒有良心!”純娘亦怒不可遏,大聲道。
“二位誤會了,在下也知道這位姑娘是好意,只是‘不受嗟來之食’是在下的人生格言,還請幾位寬恕則個。”青年依舊不卑不亢地說,語氣中絲毫不見虛空,他很沉穩地表達了他的想法。
蘇妙的眉角狠狠一抽,她還是第一次碰見這么有骨氣的人,頓了頓,說:
“我對你的人生格言倒是沒什么興趣,你是否領情我也不在意,問題是你餓的腿都軟了,再不吃飯,你就算是爬也沒力氣爬出門外吧,我看你單是說話就快要再暈過去了。”
她輕描淡寫的話直勾勾地戳穿了青年的自尊心,可惜連讓臉漲紅的血色都沒有,他垂著頭,訥訥無言。
“你若沒意見的話就坐一會兒,開飯了我讓人來喊你,你先把糖水喝完。”蘇妙淡淡說完,轉身,出去了。
蘇嬋、純娘簇擁著她走出去,純娘無語地道:
“這么窮酸的書生我一般都是在話本里聽說,沒想到今天竟然看見活的了。”
“我看他八成是腦子有毛病。”蘇嬋冷冰冰地說。
“我倒是覺得他那是心機,昨晚關門時還沒看見他呢,他卻一大早出現在大門口,他到底什么時候坐在門口的,再者他在哪里餓暈不好偏要在酒樓門口餓暈,他倒是會找地方。”蘇嫻扇著團扇,哼了一聲,說。
蘇妙想了想,笑道:“反正就是一碗飯,也不差多一個人來吃,我可真沒想到竟然還有能餓暈在大街上的人。”
“妙姐姐你只在長樂鎮和豐州住過所以不知道,這種人多著吶,他們一心一意想進官學拿銀子,全家也想供著他們拿銀子,可官學哪是那么好進的,好些人考了許多次都考不上,卻不知道是被誰給教養壞了,養出了一身臭哄哄的傲骨,明明念書也進不去官學,卻什么活都不干,結果一個個窮困潦倒沒用的緊。”純娘不屑地說。
“純娘,你對讀書人好像很不喜歡?”蘇妙笑著說。
“我沒有不喜歡,可有些窮酸鬼很討厭,我唱曲那會兒好多窮酸鬼一邊不花錢白看一邊罵我不三不四不正不經,我再不三不四我也是靠自己賺錢,可沒一把年紀了還靠老子娘養我,一個兩個全是老子娘的吸血蟲,裝什么清高!”純娘揚著下巴輕蔑地說。
蘇妙眉一挑,笑了笑。
餓暈了的青年大概就是典型的窮書生,即使肚子再餓吃飯的時候還是斯斯文文的,坐在桌前先挨個做了揖道謝,端起飯碗仍舊很注重涵養。蘇妙雖然覺得他的某些言論很奇葩卻不討厭他,夾起兩撮涼拌手撕雞放進他面前的碟子里,淡聲道:
“你別客氣,想吃什么就吃。”
惹得回味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她為什么那么愛撿東西?
“多謝姑娘。”青年雖然覺得羞恥,卻還是老老實實地道了謝。
早飯過后,青年肚子里有食也有了力氣,又團團作揖道謝,告辭離去。
蘇妙站在門口,拿了一只烤鴨和一包炊餅遞給他,笑說:
“這是昨天賣剩下的,我們家吃不了,這天也放不住,開酒樓的又不能給客人吃剩的,小哥你若是不嫌棄,帶回去幫我們消化了如何?再放下去就要扔掉了,可扔掉食物是要遭天譴的。”
青年呆了一呆,臉孔緊繃仿佛在作斗爭,他不知道對方是為了施舍他在說謊還是在說真話,可浪費食物是不對的,他又的確缺少食物,接還是不接,他很掙扎。
來上工的趙河哼著小曲走來,在門口看見青年,一愣,驚訝地笑道:
“這不是老文家的小相公嘛,怎么上這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