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誠的燙傷雖然不輕,第二天卻照常來了。
凈明法師在豐州停留時每天都會在城外廣場向眾人宣講心靈雞湯,因而這兩天豐州的大街小巷很安靜,不少人都拎著小板凳去圍聽,連蘇煙他們官學也被組織去城外聽凈明法師的演講。酒樓菜館大白天客人很少,只有到晚間散場時蘇記才會迎來大量的食客,他們都是來吃凈明法師吃過的菜的。
因為白天客人少,蘇妙也不親自動手煮菜了,從早上開始她就在用陶罐煮醬汁,一直煮到中午,廚房內始終彌漫著那股濃郁純厚誘得人不由得食指大動的香味,越來越清晰的醬香鉆進每一個人的鼻子里,即使廚房里人人都是見過世面的料理人,在聞到這股子味道時也不由得趁有空當時瞄過來深呼吸一次。
周誠亦是不知第幾次偷瞧過來,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蠢蠢欲動,忍不住開口詢問:
“阿妙,你在煮什么?真香!”
“蘇記超級豪華無上牛排的超高級至尊極品五味醬!現在凈明法師還在豐州,我也不太好意思,等他走了之后,我打算把招待過他的那份席面做成招牌套餐出售。另外我們蘇記也該步入高級酒樓的行列了,趁著現在名頭正響亮,我打算推出預定席面的服務,出幾份高級菜單供想花大價錢的客人挑選,提前一個月預定,每個月只做三桌。蘇記超豪華無上牛排已經被我列入菜單了,反正是冬天了,我要多做幾罐醬存著。”
“你也太會賺錢了吧。”回味看著她,哭笑不得地說。
“作為廚長,我的工作是做菜;作為掌柜。我的工作是賺錢。我若不會賺錢,誰給你們發工錢?難道你們已經喜歡我到即使我拖欠工錢你們也會給我干活嗎?”
“我無所謂。”回味淡淡說。
“回大哥,你當然無所謂,我們可有所謂!”同喜是老實人,師父本來就難以捉摸,他生怕玩笑會變成真的,連忙說。
“啊呀。原來同喜你這么不喜歡師父我。不喜歡到一定要有工錢才肯幫師父干活啊。”蘇妙的胳膊纏上他的脖子,笑嘻嘻地看著他的臉,說。
“師父。你就饒了我吧,我白給你干活不打緊啦,誰讓你是我師父,可這個月徒兒得給家里送錢了。除了工錢。師父讓我干啥我都干,我保證!”同喜舉起一只手發誓。
“滑頭!你來了豐州也會耍嘴皮子了!”蘇妙在他的腦袋上拍了下。用蓋子密封住爐子上的陶罐,待醬汁自然晾涼后,抱著來到院子里。
打開地窖,地窖里有個鐵做的柜子。柜子是嵌在地底下的,柜子三面用鐵板封住,鐵板后面全是冰。那柜子就是一個小型的簡易冰箱,蘇妙把罐子放進冰箱里。重新蓋好,關上門,一轉身,嚇了一跳,周誠正站在院子里,距離她只有一步遠。
“出來做什么?”她狐疑地問。
“柴用完了,我來拿柴。”周誠回答。
蘇妙點點頭,周誠就從她身側經過向柴房去了。蘇妙一直看著他進了柴房,這才從后門進入酒樓,還沒進廚房,純娘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一把拉住她的雙手語無倫次地嚷嚷道:
“妙姐姐,妙姐姐,嚇死我了!前面,嚇死了!”
“前面怎么了?”蘇妙莫名其妙。
“文書!文書他娘來了,發了好大的火氣!好可怕!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可怕的女人,簡直像瘋了一樣,上來就打,再這樣下去文書會被打死的!天啊,我還以為奶奶已經很可怕了!”純娘蹦著腳驚恐地叫道。
“比奶奶還可怕?那一定很可怕!”蘇妙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拉著她的手向一樓大堂去。
一樓正在發生著令蘇妙瞠目結舌的一幕,文書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穿著蘇妙送給他的那件灰藍色短褐,沒法子,他的所有衣裳都是打了補丁的,穿著服務客人有礙觀瞻。他一聲不吭地跪著,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氣喘吁吁的婦人,頭發花白散亂,瘦骨伶仃,大冬天里穿著夾棉的衣褲,衣褲上密密麻麻地打著補丁,就算那張臉洗的再干凈,這樣的打扮也很容易讓人以為這是個要飯婆。那婦人相貌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面黃肌瘦,滿臉皺紋,皺紋多的已看不清長相。肌膚呈現不正常的灰青色,連嘴唇上的肉都好像瘦干了,她表情猙獰,一只雞爪似的手握著一根燒火棍,正在狠狠地向文書的身上抽打,一邊抽打一邊厲聲罵道:
“小畜生,你竟然敢騙你娘,說去先生家念書,原來是跑到這兒來丟人現眼!我讓你好好念書你不念,連考了十年都沒考上一個秀才,你氣死我還不算,現在膽子肥了翅膀硬了竟然還敢忤逆我!我一個人把你養這么大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你可知道,你這個不知道感恩的畜生,混賬東西,我生你出來就是為了讓你伺候人的?你還賣了你爹的硯臺,你這個不孝子!我費盡心血把你養這么大為的是什么!你氣死我了!我是怎么跟你說的,考不中秀才不許出門,我是因為你說有先生肯教導你才讓你出來的,結果你騙我!你這個混賬居然敢騙我!我今天打死你這個孽障!我打死你!”
她的眼神很空洞,即使在盛怒之中,那一雙眼依舊如萬年枯井沒有半點活著的氣息,除了狠厲就是狠厲,她的全身上下都是狠厲。面前跪著的人是她的親生兒子,她的一舉一動卻仿佛面前這個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用盡了全身力氣,帶著尖刺的燒火棍半點不留情地向文書抽打去,身上穿著衣服被打得怎么樣看不出來,他那張因為吃了飽飯好不容易才養過來的白皙瓜子臉卻徹底破了相,血痕一道又一道,他卻仿佛不覺得疼似的。一聲不吭,木然沉默地跪著,直挺挺地跪著,任由他娘下狠手抽打他,也不知道他是習慣了覺得不在意還是不善言辭不會辯解,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讓自己母親消氣。
文氏狠厲著一張瘦窄的臉,又一棍子重重地向文書身上打下去。這一棍子正中腦袋。鮮紅的血順著額頭嘩地流了下來,很快淌過眼睛,模糊了視線。文書不得不閉上那只眼睛,卻仍舊一聲不吭直挺挺地跪著。
純娘恐慌地捂住嘴巴,連蘇嬋的臉都微微變了色。
“這娘們兒瘋了吧!”寧樂瞠目結舌地低呼。
在蘇妙看來,這已經不是在教訓孩子。這是虐待。
文書頭上的鮮血并沒有攔住文氏的毆打,她仿佛看不見似的。再不然就是習以為常,她不依不饒地繼續用燒火棍抽打文書。
“菩薩啊,我只是上個茅房這是怎么啦?”胡氏從后院進來,眼前的一幕已經讓她震驚了。顧不得許多,三步并兩步上前,在文氏又一次揮動手中燒火棍時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火冒三丈地道,“哪里來的瘋婆子。跑我們酒樓來撒野,還打我們這兒的伙計,阿陽你在干嗎,還不快把這婆子送去衙門,瘋子當街亂打人這還了得!”她生得膀大腰圓,要制住細瘦的文氏太容易了。
陳陽正忙著把還跪著的文書拖開。
“大娘,這是我娘。”文書見胡氏氣得罵將起來,連忙解釋。
“你娘?”胡氏一愣,看了一眼滿臉戾氣的文氏,“你小子還有后娘?”
“親娘。”文書接過純娘恐慌遞過來的帕子,捂住受傷的額頭,小聲回答。
胡氏越發震驚,看了氣得面孔猙獰的文氏,就差說一句“我的乖乖”。她自詡是個嚴厲的母親,單是蘇嬋到處打架時就抽斷了不計其數的藤條,可她也沒到恨不得把孩子打死的地步,更何況在她看來文書這小子比蘇嬋那丫頭乖巧多了。
“有事到后院去說,你們在這兒會妨礙客人。”蘇妙走過來,沉聲道。
“你是哪個?”文氏見她走過來就發命令,還是一個杏臉桃腮的小姑娘,心里產生排斥,直覺這個女人是教壞自己兒子的元兇,很兇地瞪著她,氣沖沖地質問。
蘇妙陰沉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
“我不是你兒子,再敢妨礙我做生意,我會去衙門告你蓄意鬧事。”
這一眼讓文氏覺得這女人不好惹,好像比她權勢大的樣子,作為一介貧民的她本能地畏懼比自己勢大的人,于是張了張嘴卻沒說什么,把憤憤不平吞進肚子里,老實地跟著胡氏去后院了。
陳陽帶著眾伙計上了點心挨個桌安撫受驚的客人,文書被寧樂扶著站起來,起得猛了額頭上的血流得更猛,把純娘嚇得媽呀一聲,轉身飛快往房間跑,去找藥箱。
后院。
蘇妙坐在桌前,文書因為額頭受傷又被一頓打,頭暈眼花,被寧樂扶著半推半就坐在凳子上。
文氏打了文書老半天仿佛用盡了全部力氣,她本就身體不好,剛才那股狠勁被打斷,這會兒只覺得腿腳發軟,就快摔倒了。胡氏目前正篤信佛教,衣食無憂子女不愁的她比從前心善,又同為母親,之前也聽說文書母親身子不好,于是對她說:
“你也坐下吧,娘兩個什么事不好說,大庭廣眾就動起手來,聽說你也是念過書的,你也嫌不丟人!”
“你知道個什么,你們這些人有兩個臭錢就哄我兒子學壞,我兒子可是要當狀元的,豈能聽你們這些連《四書》都沒摸過的睜眼瞎擺布,你們少管我娘倆的事!”文氏的父親曾做過小官,雖然后來辭官教書了,但幼時做過官小姐的她骨子里自有一股傲氣。
“娘,太失禮了,胡大娘可是蘇相公的母親,這家的蘇相公可是今年新考中的秀才公。”文書用帕子捂著額頭,見母親出言不遜,慌忙說。
文氏一愣,僵硬著臉孔看著他,懷疑地問:“可真?”
“當然是真的,蘇相公早上剛去官學念書,還有這位寧兄,他今年也參加了童試,可惜最后一輪沒中。”文書急于辯解地快速說。
寧樂一臉便秘的表情。
文氏呆了一呆,緊接著霍地站起來,轉向胡氏,居然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福,客氣地道:
“小婦人失禮了,蘇夫人勿怪。”
這個人也太……
就連胡氏的嘴角都開始不由自主地抽搐。
純娘終于翻出藥箱,提著出來走到文書身旁,取出紗布和止血藥慌慌張張地說:
“我幫你敷藥。”手忙腳亂地把止血散往文書一片殷紅的額頭上倒。
敷藥時的姿勢自然是親密的,文氏的臉當時就沉了下來,眉毛倒豎,狠瞪著純娘,像在看仇人似的,厲聲喝道:
“小蹄子,離我家書白遠一點!”
她的嗓門特大,把純娘嚇得手一抖,止血散和繃帶啪地掉落,撒了一地。
“你罵誰?”蘇妙看著她,凝聲質問。
文氏嚇了一跳,回過神來驚覺自己失態,這家人不僅是有錢人家里還有一個秀才,在自己兒子的身份沒超過這家兒子的身份之前,還是不要得罪人得好,以免影響兒子的前途,于是慌忙恢復了知書達理的表情,訕訕地笑起來:
“姑娘別誤會,我是一時心急,我家書白只要遇上姑娘就渾身不自在,我怕他冒犯了這個姐兒。”
“大娘你今天是來干什么的,我們店里不許伙計在工作時間會客,而且你還在前頭鬧出那么大的動靜。”
“姑娘,我之前不知道書白竟然在你們店里當伙計,他一直哄我說有個先生看好他的資質肯教他念書我才放他出來的,誰知前兒聽說他竟然當了伙計,我心里這個氣啊!我們文家甚至我的娘家從來都是靠學問吃飯,還沒有一個人干伺候人這種下賤的活兒!我話說的不好聽姑娘你別在意,書白他爹死的早,我一個人累死累活就為了讓他考個功名好光宗耀祖,誰知道這個畜生不學好,書不念跑出來伺候人賺錢,丟我的臉丟他爹的臉丟文家的臉!這么多年我也沒把他餓死,現在他有主意了就敢忤逆我,還學會騙我了,這個不孝的東西!姑娘,那個硯臺賣都賣了,我們不能不誠信,就給你了,這段時間多謝你的關照,書白今天辭工,工錢我們不要了!書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