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妙因為對東平門的事情很好奇,所以很大方地請了東平廣吃了一頓飯,地點當然不是在薛明樓,而是在薛明樓附近一家露天的小酒館。
兩個人都是自己經營餐館的廚師,做這個職業的都是善交際的,幾杯酒下肚,東平廣稍稍紓解了心中的憂愁,變得不再像剛剛那樣拘謹,漸漸善談起來。
關于東平門,這件事情其實很簡單,但是其中的過程只有真正經歷過那種事情的人才能夠產生感同身受的情緒。
東平門出生在魯南省高縣一個經營了三代小酒館的家庭,像這種從祖上傳下來的家業,盡管規模不大,但是為了能讓自己的家族產業繼續發揚光大下去,主人通常會對繼承人的培養十分嚴格,很多家庭甚至會將培養過程變為令人難以忍受的苛刻和嚴酷,東平門的父親就是這樣的類型。
東平門的父親對兩個兒子非常苛刻,他的兒子從三歲開始便接觸學徒工的工,開始之早,可是一直到兩個人十八歲,整整十五年時間,他們還是學徒,連一次正式掌勺的機會都沒有。
東平廣是個踏實的青年,雖然亦心懷迷惑,可是他不敢忤逆父親。東平門卻不一樣,為長子的他似乎積攢了許多次子無法想象的壓力,這些壓力終于在父親對弟弟的手藝越來越認同、用抬高弟弟來貶低哥哥這樣的做法中爆發了,東平門認為父親完全否定了他,一心要將酒樓交給東平廣,父子大吵一架之后,十八歲那年,咽不下這口氣的東平門接受了競爭對手的邀請,成了敵對酒樓的掌廚。
那一年,是東家最混亂的一年,父子決裂,兄弟反目。
東老爺子怒不可遏,大罵東平門是“畜生”,當時老爺子還當眾將東平門高傲的職業尊嚴狠狠地踩了一踩,說他的手藝只配一輩子做小工,只能給人打下手,還說就他琢磨出來的那點玩意兒即使過了八輩子也只能在老東家打雜,連給廚長切菜都不配。是不是真心的不好說,但東老爺子當時確實狠狠地將東平門努力了十五年的職業完完全全地否定了,想必十八歲的東平門當時的心情非常惡劣。
好好的父子成了仇人,雖說商場無父子,可這么鬧著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生意上競爭激烈,生活中流言蜚語更是滿天飛,東平門的母親夾在丈夫和兒子之間,終于在某一年因為抑郁成疾病逝了。
這一場病逝讓父親更恨兒子,兒子更恨父親。
那一年東平廣接管了家業,與之形成對比,東平門連吊喪都被父親拒之門外,父子關系差到極點。
東平門的妻子實在看不下去,認為東平門再在高縣呆下去精神狀態會更糟,于是悄悄托親戚在外地給東平門謀了一份差。東平門本是拒絕的,東平門的妻子曹氏屬于遠嫁,那是個聰明有見識的女子,她認同丈夫的手藝,她認為當時東平門最大的問題是心態,他的心被狹窄的環境束縛住了,只要出了高縣見識了廣闊的天地,一定會有所領悟,于是拿話激東平門,讓他去外省混出個名堂來,待衣錦還鄉時就可以給他父親瞧瞧,讓父親承認當年是自己看走了眼。
東平門聽了妻子的話,留下妻女,離了高縣,遠赴外省。
最開始他是在妻子的親戚家做掌廚,因為扎實的基本功和出色的天賦,很受歡迎,接著被路過的一個大酒樓的掌柜相中,被挖角到了晉安,成了晉安知名酒樓的副廚長,那一年他二十歲。
意氣風發的青年,在外人給予的挫折和成功中獲得了許多在家鄉時無法感受到的領悟,憑靠自己雙手獲得勝利的甘甜使他逐漸忘記了父親對他的束縛,他開始向著自己的職業生涯前進。
上一屆的廚王大賽,東平門參加了晉安的地區賽,廚王大賽是對廚師職業的一種認可,這毋庸置疑,為廚師的東平門自然也想得到一個認證,那一年他順利晉級決賽,并獲得了晉安地區賽的冠軍。
在他成功取得梁都決賽通行證的同時,激動興奮的喜悅還沒消散,家鄉寄來的信卻成了一盆冰,他收到了書寫著他妻子病逝的家信。
在東平門興致勃勃地寫家書給妻子,告訴她自己要去參加廚王大賽,一定會掙一個廚王回來讓她揚眉吐氣的時候,他的妻子就已經在病中了。
東平廣說在收到東平門的信時曹氏非常高興,她對丈夫隱瞞了病情,直到后來明知道自己的病快不好了,那個時候如果寄信東平門是可以終止比賽回來的,但是她沒有,彌留之際她只是笑著請東平廣向東平門轉達一句話,希望他不要理會任何人的評價,一定要將他摯愛的那條道路走到底。
美夢未成時想要分享成功喜悅的那位深愛之人卻已經不在了,東平門回鄉之時曹氏已經下葬,這件事對東平門的打擊很大,對東家的老爺子打擊也很大,在老爺子心里曹氏是比所有兒女都要孝順的兒媳婦,這位兒媳婦卻在人生的最后哭著求他,求他原諒東平門所有的忤逆和不孝。
因為曹氏的過世,也因為東老爺子衰老的年歲,父子二人終于放下所有心結,由東平廣促成深談了一次。
一切皆是誤解,由始至終老爺子都非常認同東平門的天分和技藝,但他是個傳統的手藝人,屬于煮蛋羹都會讓學徒練習整十年的類型,新舊觀念的碰撞沒有閃出美麗的火花,相反變成了仇恨,導致心意無法傳達,于是變成了十分沒有意思的十多年。
半年后,年邁的東老爺子病逝,東平門更覺得這些年過的很沒意思,將女兒托付給弟妹照顧,他又一次遠赴他鄉。
這多少有些逃避的意味,這一次他不再意氣風發,而是像流浪一樣游走了許多地方,這樣的游蕩一直持續到這一屆的廚王大賽開賽。
“哥哥應該是沒有忘記嫂嫂留下來的話吧。”東平廣長嘆了口氣,有些難過地說。
蘇妙覺得自己似乎有點明白了東平門為何會生理性地厭惡賽臺,或許是因為他忘不掉曾經自己在賽臺上意氣風發時他的妻子卻在病床上苦苦掙扎,可是因為妻子留下來的話,他大概想完成未完成的那個夢吧。
只是這個未完成的夢究竟是為了誰完成呢,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正因為不知道,所以才陰郁且迷茫。
她垂下頭,久久沒有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