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桃花只是隨侍李華左右,或卷袖制香,或撫琴作畫,或對月呤詩。日子久了,桃花竟有種身置桃源的錯覺。
遠離了皇宮,遠離了一切繁雜紛擾,與不得不壓于肩頭的責任,滿心只剩下歡喜,甚至連著那一日玉輦之中無端而起的森森寒意也漸漸拋之于腦后。
然李稷于她的心意,卻如磐石般壓于心頭,一日重似一日。每每行宮之中偶遇,總是避開他的眼神,或尋個由頭匆匆離去,心內卻是歉疚的,百般難言,總欠他一個答復。
既已明白了自己的心,便是早些說清楚的好。這般想著,桃花自竹榻上起身,出了綠竹小苑,朝行宮西側李稷所住的竹瀟館走去。
她心中忐忑,連著掌心都沁出一層綿密的汗水,寬大的裙擺掃在石子路兩側的花草之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雖是夏夜,暗若墨汁的夜空卻不見一絲星光,繞過幾徑曲折的幽廊,竹瀟館外宮燈的微光卻是依稀可見了。
桃花深吸了口氣,握緊袖中手指,終是鼓足勇氣踏上了竹瀟館門前的石階,耳畔卻拂過幾絲幽微的聲響,似匆匆走近的腳步聲。
“誰?”桃花轉頭厲喝,周圍卻并無異動。她伸指,不動聲色的握緊了腰間短刃,正欲回身,口鼻卻兀的被人捂住。
她撥出短刃,刺向身后,手腕卻以雷電之勢被人攥住,連帶著身子被急速拖入一側草叢,心下大驚,耳畔卻響起一個油膩的聲音。
“幾年不見,綰綰小姐的戒心仍是這般的重,還真是不好下手。”
這個聲音……映著宮燈微弱的光芒,桃花終是看清了身后之人的臉.蒼白虛腫的一張臉,兩頰肥肉直垮下來,疑成一個明晃晃的雙下巴,短而粗的鼻頭上泛著油膩的光,細若絲線般的眼睛盯著她,吞吐著蛇蝎一般陰冷的光芒。
只是一瞬,桃花卻恍若傾刻間掉入了地獄,壓于心底多年的噩夢帶著無數片泛著寒光的短刃游蛇一般鉆進心底。翻攪吞食,只余下一片模糊的血肉。
身子沒了力道,直軟下去,諾大的德勝行宮消失在眼前,鏡花水月一般。唯一真實的,便是蜷于牢房一角的女孩,漫天漫地的冷。
“可是想起來了?”有聲音遠遠傳入耳內,桃花怔怔望著眼前那張虛腫的臉,一時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若不是我王克,姑娘能有今日?早死在牢獄之中了。”眼前之人挑了挑眉,松開了捂她嘴的手。
寒意自指尖傳進心底,桃花緩過神來,深吸了一口氣,壓下指尖的顫抖,冷冷瞟他一眼,轉身便走。
“姑娘去哪?”王克伸出胳膊攔住她。
“我不認識你,這是皇上避暑的行宮,我是皇上的貼身侍婢。你若再無禮,我便叫人過來,定叫你死無葬身之地。”桃花咬牙厲聲道。
“姑娘自不會叫人。”王克悠然一笑,負手看著她。
“姑娘叫人過來,王某拼著便是一死。但是姑娘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恐怕就藏不住了。”
“你……”
“王某也不難為姑娘,只需姑娘交出一樣東西,從前之事,便從此爛在肚子里。”
“什么東西?”桃花見他轉了話鋒,挑眉問道。
“姑娘貼身放著的白玉佩。”他朝桃花伸出短粗的手掌。
桃花心下一驚,卻已是了然,不禁冷笑道:“你已另投了明主了么?”
“在下現下替皇上看管著行宮內所有馬匹,替皇上辦事自然是投了明主。如若姑娘不將東西交出來,日后只怕見面的機會更多,王某這張臉,想來姑娘是不愿多見的。”
桃花手心處生出一層綿密的汗水來,那日玉輦之中無端心生寒意,鞭抽御馬之人竟是他,只覺一顆心直直沉下去。
“將東西交出來吧。”短粗的手指伸的更近,卻隱隱聽得列隊整齊的腳步聲。
“那方草從里似有什么聲音,你們去看看。”桃花遠遠聽得一個聲音,竟是李稷。
兩名軍衛齊齊應聲,腳步聲由遠而近。
王克眼里閃過一絲慌亂,伸著的手指收了回去,警惕的四面環視了一下,“便多給姑娘些時日,再過幾日若姑娘仍是不肯把東西交出不,就莫怪在下管不住自己的嘴。”他冷笑道,轉身撥開茂密的草叢,匆匆走了出去。
桃花身子沒了支撐的力氣,幾乎要軟倒在地,卻是不能。若李稷趕來,此番情形卻又如何同他解釋?
她伸指握住身側樹桿,穩了穩身形,緩緩朝著綠竹小苑走去,雙腳似踩在云霧中一般,竟辯不出方向。
心底隱匿多年的丑惡傷疤,一夕間被人狠狠揭開,途見一片模糊的血肉,卻是再也不能愈合。
桃花緩力推開綠竹小苑的門,和衣躺在床上,腦中浮現的是李華那張溫潤如玉的臉。只是一瞬,卻仿佛隔了萬年,已是再也無法觸及,那樣清透的一個人,若是知道了這般丑惡的過往,只怕也是厭棄的。
她臉埋進枕頭里,潤開大片濕潤的痕。
桃花終日恍惚起來,棋盤上的子被李華吃的精光也無知覺。
李華捏一枚雪白的棋子在她眼前晃了晃。“你這究竟是怎么了?終日恍恍惚惚的,可是病了?”他伸手探了探桃花的額,擔憂道。
桃花回過神來,勉力笑了笑,搖頭道:“無礙,大概是久不練棋藝,頭腦遲笨了。”
“罷了。”李華將棋子扔進棋盒,拂袖而起,拉她起身。冷涼如玉的手指握住她的,眼底笑意明澈似孩童一般,卻讓桃花更加覺出自身的污穢,不禁側頭避開他的眼神。
“你不是喜愛行宮西側那一湖蓮花么?朕讓人在湖畔扎了架秋千,今日,朕陪你去蕩秋千可好?”
桃花張了張嘴,卻是無法吐出拒絕的言語來,只輕輕點了點頭。
剛下過雨,天色清明舒緩如一面平滑的水鏡,腳下是磨的平緩舒適的鵝卵石小徑。
暴雨新晴,不知名的雀鳥在枝頭清婉鳴叫,繞過大片茂盛繁密的花木,只見幾株輕盈潔白的蓮花靜靜開于湖面,映著碧綠的湖水,美的如同一抹現世的幻鏡,又如此刻站與桃花身側的李華,于她而言又何嘗不僅僅只是個幻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