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如意開啟下一個話題的時候,略有些猶豫和遲疑,但還是說出來了:“你的工作室現在是獨立運作了,我當然可以做一些,但你既然要主控電影了,是不是要請一個更有經驗的管理人員?”
“你有時間學,我也有。”
對于季銘來說,他身邊的人和環境越平穩,越順暢,他就有更多精力投入到他真正的事業——表演上去。其實包括做電影,投資,錢,對于現在的他來說,都要往后排,你問他要一個億、兩個億,還是一部足堪留名影史的主演作品,他會毫無疑問地說:兩個億!
然后拿了錢之后再去演一部留名影史的作品——這就是他自己,以及錦鯉給他的自信。
錢,已經不是難題,就像這一回,真的是楊如意天生談判高手么?只是她握有致勝手而已,季銘在這里,他要錢,然后你們就得考慮給他錢,否則你們就要承受更大的損失,就這么簡單,是個聰明人都會選擇長久的合作——一家讓出4000萬不到,和季銘保持良好合作的價值,遠遠超過這個數字。
從影視文化產業市場化以來,有太多的例子,圍繞著某一個導演、演員,可以產生多大的利益,譬如國師的兩張之爭,譬如北野武之于賈章柯,要不說最有眼光的投資,永遠是投資到對的人。
季銘,已經不是什么潛力股了,而是貨真價實的績優股,甚至白馬股。
所以他愿意給楊如意機會,包括此前給她一成回報,其實也都是走在這個安排上面,之后繼續給她工作室的分成,都沒有問題,只要她能持續地滿足季銘的需求。
“那我就先干著。”楊如意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真切的壓力感。
要么贏,要么就是一個失敗的人,她沒有第三條路。
“不要太緊張了,”季銘笑了一下:“我的工作量就這么大,就算畢業了,也沒有那么多活兒,你且有時間適應呢。行了,不聊這個了,工作室的事情,我就都交給你,林冉和唐凡,我也會看著,但其他人,就由你來領導了。”
話說在前頭,林冉和唐凡,是季銘放在工作室看著楊如意的人,他們依然是楊如意的下屬,但有密折直奏的權力,這是理所當然,楊如意也心知肚明,但說出來就是信任,就是坦蕩,不搞什么小報告打黑槍,就明火執仗地來。
《掙扎》的本子已經寫完了,當然是季銘的稿子完成了,后續找到導演之后,還得跟導演、編劇一塊再來改稿,一個劇本總是要改個很多很多遍的,連《流浪地球》都要改一百稿,改出來之后還得讓季銘挑出那么多毛病,就別說一個藝術片劇本了——再加上拍攝的時候,也隨時有新想法出來,未必都按照劇本走。
所以現在劇本,只能算是個大綱——當然,不是交電影局審查的那種大綱。
聯系樓燁,季銘考慮過是自己去,還是公司聯系。要是以前,他肯定不會考慮自己去,因為樓燁命途坎坷,拍了一座園子,被封過五年,所以沒什么機會跟國內現在的一線明星們合作,也不屑合作。但是可能現在年齡大了,開明了很多,通透了很多,之前的片子《風里有朵雨做的云》就啟用了好幾位當紅小生小花,《蘭心大劇院》更是有鞏立加盟。
不過最后還是決定讓公司去聯系了,試試看吧,未免冒昧,畢竟還是很有性格的一位導演——透過賈章柯之類的朋友去聯系,或許適得其反也說不定,不如公事公辦。
“樓燁導演那邊怎么說?”
“他忙著《蘭心大劇院》的后期,不太有意愿現在開拍新電影。”
“沒說可以年后開拍么?”
楊如意給季銘拿了瓶水——不知道啥時候開始,這里就只有未開封的瓶裝水了,也是相當謹慎:“你聽我說,然后公司這邊還是把劇本給他看了,他說想一想,后來回復說可以聊聊……”
季銘看她的表情,并不像是非常樂觀的樣子,他想了想:“他對我的角色有要求?”
“他希望不管你投資還是不投資,在電影拍攝的時候,你就只是演員,他也只會把你當演員。”
果然。
季銘往后一仰。
這種成名大導演,想要讓他們僅僅作為一個執行者,那太難了,尤其樓燁這樣的,他寧可不拍戲,也不太可能浪費一年時間去“幫別人”拍一部戲。
現在是他頭疼的時候了。
“你不信任他么?”
“不是我不信任他,而是我不希望這個電影僅僅是他的表達,瑪德,還是我拎不清。”
季銘真是覺得自己拎不清,要么就是自己導,或者找個幫手一起導,要么就把劇本交出去,當是別人寫的,就做好一個演員的本分,全聽導演的——不行,他還沒有那么果斷。
“我原來都差點以為我已經未老先衰了,”季銘想了好半天,楊如意都攔住了好幾個想進來匯報工作的員工,才看到他突然笑了起來:“現在又突然覺得,我還是很嫩的。”
“你才21歲。”
“不是年齡,就是演戲的時候,你會覺得哪怕一些角色很陌生,你依然可以有水準以上的表現,因為表演這個事情,我已經通了,一法通萬法通,雖然不一定個個都是最好,但至少個個都是不差的。這種感受,會給我一種,我能把握一切的錯覺,”季銘與其說是跟楊如意講法,不如說是自言自語:“但現在我就發現,我對于電影周邊的這些東西,對于完成一部電影需要的這些東西,其實很沒有決斷和把握,它會把電影帶到一個什么樣子,我也猜不到,表演永遠不是電影的全部。”
楊如意保持沉默。
“所以既然如此,它總是不可控的,那就沒必要去找所謂最好的人選了,你讓公司也選一選其他人,我自己,也再想想,樓燁那邊就算了。”
就這么簡單的放棄了。
“如果有一天他來找我拍戲,當然我也很高興能合作,但這一次,是我的電影,不是他的。”
樓燁辦公室。
他是個工作起來相當投入的人,在導演的時候,會磨演員磨的夸張,有點像墨鏡王,讓你一直演一直演,什么也不說,知道你演出來他覺得對的——對的,不是好的。
這兩者之間的差別,在于好的是有標準的,動人的是好,投入的是好,符合角色的是好。而對的是沒有標準的,他說對就是對,說不對就是不對,再好也不對。
這樣的導演,一般來說都有御用演員,就是摸透了他們的調性,容易演出對的角色。
比如梁影帝之于墨鏡王,秦浩之于樓燁。
在剪片的間隙,他拿起了喜田送來的本子,他這邊常年有很多本子,盡管他其實看的不多,但盛名在外,還是會有很多人給他送本子,基本可能性很低——《掙扎》他已經看的是第三遍了。
頭一回是送來的時候,過了一遍,覺得有點像《黑天鵝》——一個關于舞蹈和內心的故事。
第二回是他想了想,發現不完全相似,就又看了一遍,然后就看到了這個本子隱藏的絕望。
《黑天鵝》是個HE的故事,happyending,是一個好的結局:一個舞蹈演員,在沖擊自己藝術壁障的時候,被陰暗的角色,被周邊環境引發了幻覺,從而在這一階段,認清了自己內心潛藏的負面特質,并將它導入角色,大獲成功,接著一切歸于正常,幻覺里的一切壞事都是假的。
但《掙扎》是個絕望的故事,它的整個敘事的方向也跟《黑天鵝》不一樣,主演并不是被舞蹈角色驅動的,而是在他潛意識里,漸漸去猜測身處世界的真實性,這個過程中,他把掙扎的情感投入到了舞蹈作品中,作為一個意象,來通過舞蹈語言展示他的這種猜測。到舞蹈公演結束的時候,也是潛意識進入現實,他無法在欺騙自己,也終于確認,他所處的是一個幻想出來的世界,他本人,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直覺,甚至還在不斷接近死亡——最后舞臺收光,以及醫生的那一句“家屬確定要放棄治療是么?”更是點名了故事的結局。
“最后不這么直白,可能更好。”樓燁想著,第三遍看完之后,他試圖去讓故事變得更吻合他的審美了。
咚咚咚。
“進來。”
“干嘛呢?”
這是婁燁幾十年的老朋友,奈安,她監制了婁燁絕大部分的片子,但不包括最近的《蘭心大劇院》,因為她去拍了一個藝術電影,沒什么存在感,叫《柔情史》,演一個京城媽媽——不要小看奈安的表演,她是國內為數并不多的拿過A類電影節影后的人,洛迦諾的影后銀豹獎。
“又在看這個本子?”
他們交流過。
“嗯,覺得有不少值得琢磨的地方。”樓燁手指點了點本子,但并不瀟灑,他有點酷,有點悶,有點不善言辭:“不過人家已經不找我了。”
“啊?”奈安一愣,然后大笑了起來,這位姐姐已經56歲了,染了個金發,戴個黑框眼鏡,是一個真·瀟灑人物,當年陪著樓燁被封了五年,砸錢拍他可能沒人買的電影,知己啊。
“你提條件了?”
“這本子是季銘寫的。”
老朋友一句話就夠了。
“所以他不會把電影全交給你?”
樓燁沉吟了會兒:“我問了一下譚琢,他們倆不是碰過一次么,她說季銘是個挺矛盾的人,很謙虛很溫和,但是在表演的時候,又非常霸道和鋒芒畢露。”
譚琢是從樓燁的《春風沉醉的夜晚》出道的。
奈安想了想,點點頭:“我看他在《遇仙降》里的表演,確實當得上鋒芒畢露四個字。那部電影,與其說是導演的作品,不如說是季銘的作品,這樣的演員,不是一般人可以駕馭的,或者其實很多導演也不會想要去駕馭他,你要是真拍這個,恐怕得有心理準備。”
“算了。”
果不其然,對于樓燁來說,興趣是很難得的東西,但還不足以讓他做出那么大的改變。
“好吧,”奈安聳了一下肩膀:“我跟你說一下,《春風》在局子那邊……”
季銘發現娛樂圈這個地方,真的很神奇。
有些人拿了獎之后,在外面招搖過市,但幾天之后,熱度還是會消退。有些人拿了獎之后,就沉隱下來,但媒體、網友,依然可以在他缺席的時候,照樣狂歡那么幾天,好像他在不在,都一個樣。
這說明什么。
“這說明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表達的借口,并不在乎你本人是怎么考慮的。”
“這么透徹?”
季銘點點頭,一臉深沉:“徐小寶,別摳我的衣服,摳壞了要賠的。”
小姑娘吐吐舌頭,跑到桃紅身邊膩歪一陣,又跑到一邊玩兒去了,過一會兒指定又要來摳季銘的衣服——他今天穿了件洞洞裝,在手臂上有一些補丁設計,跟李寧換了合作方式之后,他的私服多姿多彩了很多。
粉絲都說早該踢了李寧,別再代言快消服裝了。
桃紅把劇本放在腿上:“你為什么覺得我適合春芽這個角色?我已經很多年沒有正式演過一個電影了。”
季銘想了好一會兒,甚至托腮冥想,好像實在找不到什么靠譜理由的樣子,桃紅都要被他逗笑了。
“我寫春芽這個角色的時候,腦子里有一個畫面,黑白的,在練舞室里,墻上貼著一些舞蹈演員的姿態照片,是一面黑白色里的白墻,然后春芽老師靠在墻壁上,穿著舞蹈服,搭了個針織衫在脖子上,發笑,那笑容就是您的笑容,眼睛彎彎的,特別甜,跟吃到一個熟的剛剛好的甜西瓜一樣,甜絲絲的清冽。
然后在舞蹈最后公演的時候,臨近結束,當新人演員都已經消失,而其他人一無所覺,包括春芽,這個時候楊鳴看到她的樣子,在我腦子里出來的,是您在《黑眼睛》里的某一張劇照,像是一個真正的盲人,臉上卻是鮮活的,那種對比,特別有張力,很吻合春芽的狀態:幻想結束,靈魂死去,身體還未冷卻。
我就想說,這個角色就是您投射進來的,如果能讓您來演,一定是最合適的。”
桃紅看了看徐小寶,她在家庭里已經待了差不多十年了,推掉過太多的本子,現在孩子已經上四年級了,她是可以找到時間復出演戲的,所以接了黃三石的那部電視劇——以她的年紀,演電視劇里的媽媽,也是水到渠成。
但看到季銘送來的這個本子,雖然春芽算不上什么女主角,戲份并不是特別多,但確實是一個血肉俱在的人物,而且在這么一個好本子里,人物增色不止三分,她確實有一種出演的沖動。
“我片酬很高的。”
“……您知道我問黃老師為什么不找我演《小歡喜》的時候,他怎么說的么?”
“怎么說的?”
季銘忍住笑:“他說他用不起我這么貴的演員,只能用幾個便宜的。”
桃紅翻了個白眼:“白給他面子了,還特地演他的戲。”
片酬真不是問題,徐錚那么能賺,桃紅現在演電影,完全不看片酬,更別說這還是季銘的本子,季銘的電影,她不可能跟她要什么價。
“行,那就定了吧,年后是吧?”
“嗯,《流浪地球》上過之后吧,之前也靜不下心來拍。”
桃紅點點頭:“導演呢,定了么?”
“還沒有,我原來想要請樓燁導演的,不過我們對電影的樣子可能會有不一致,我怕到時候會沖突。”季銘想了想,第一次跟人說起另一個人選來:“我在戛納的時候,認識了一個意大利導演,是個女導演,她拍了一部超現實主義的片子,有點像梵高的畫那種,石頭屋,底層人民,然后又有瞬間穿越時間的那種設計,拿了戛納的最佳劇本獎——因為《掙脫》的幻想世界,是美好的,楊鳴的舞蹈技術是遠超現實的,所有人對他的回歸是熱情的,包括春芽老師,一個舞蹈老師,極其盡責而且極其熱愛舞蹈,一切在幻想里都是美好的,這種鏡頭語言的需求,跟她在那部《幸福的拉扎羅》里的鏡頭,有很多共通之處。”
“然后這樣的美好,被撕裂,被質疑,被毀滅的時候,也會更加讓人絕望,是么?”
季銘沉默了一會,點點頭。
桃紅嘆了一聲:“能過審么?”
“不至于吧,京城文化、企鵝、喜田這幾家都沒提出來有過審的問題,又沒有影射什么。”
“我就隨口問問。”
季銘翻了個白眼,她的記憶還留在十年前、二十年,動不動被封殺的那個時候。
“翻什么白眼啊。”
“我沒有啊,徐小寶,你又摳,今天你看我收拾不收拾你,你老爹來救不了你了。”季銘惡狠狠地站起來,撈住小姑娘,作勢要把她打橫抱起來甩出去。
10歲女孩的尖叫聲,可能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之一。
桃紅提前掩住耳朵,笑的特別開心,看看季銘,真覺得跟剛才談劇本時候的季銘,好像并不是一個人的樣子,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