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
秦霄站在門口往里面張望。
那有些破舊的小院子鎖得嚴嚴實實的,里面打掃得還算是干凈,但是看得到空無一人,他瞥了下院子,昨日除夕,竟也沒有看到放煙花留下的痕跡,下意識撇了撇嘴。
他出身皇家,娘親那可是有戰功的,和當今皇上關系也極為親密,每年年節的時候,會有天京城巧匠設計煙花大賞。
夜里流光燦爛,不遜白日。
就連漫天的星河都被比了下去,那一日,天河郡城的夜空中有兩座天河,星漢燦爛,唯此以出。
可惜,今年沒有辦法去看,自己和哥哥都在道門進學,家中只有爹娘,不知道會不會寂寞。
秦霄有些想家。
老道士往門縫里擠了擠。
“嘿,還真是不趕巧。”
黑熊趴在地上,再不肯前進一步,渾身短而硬的黑毛都有些炸起,流出汗來。
張聽云沒再撫摸自己這只引來畏懼注視的‘寵物’,看了看這院子一眼,緊閉的屋子里眉頭推門而出的少年,眸中浮現出失望的神色。
老道士笑了笑,抬眸看向這村子西北的方向,定定看了數息,然后收回目光,轉而看向大涼山的方向,笑道:
“那不如上山去看看?”
“老道士覺得去山上,登高望遠,沒準能夠找得到那個小家伙。”
張聽云點了點頭,拉了拉細繩,那黑熊剛剛過來的時候不情不愿,現在看到這屋子里既沒有人,也沒有馬,登時便精神起來。
被拉了一下,也沒有半點抗拒,直接就站起身來。
因為剛剛毛發有些蓬松,這黑熊看上去比起原本的模樣還要更龐大幾分,幾乎如同山精野怪一般,喉中發出低聲咆哮,野性的氣息彌漫,驚起了大片飛鳥,頗為得意。
秦霄跟在后面,看著黑熊,有些幸災樂禍。
那老道士在道門的輩分簡直高得嚇死個人,這種道士要說去山上,肯定不是去上山望風,天下名山,有幾座能比得過道門祖庭虎踞龍盤的浩大氣象?
想來那個人就在這山上了。
他看一眼黑熊,道一聲蠢熊,又看了一眼張聽云的背影,緊了緊身上衣服,務必要在張聽云親近的人面前留下足夠好的印象。
圍魏救趙,曲線救國。
所謂平生大計,只在此刻。
秦霄神色鄭重,在心中暗暗給自己打氣。
老道士看了一眼秦霄,心中憋笑,一手提著酒葫蘆,一手拉著小聽云,往大涼山的方向去走,黑熊和秦霄緊步跟在身后。
大涼村隸屬于大秦扶風郡下雨霖州,只是依附在進賢縣周圍的小村莊,村民不多,去過城里已經算是卓有見識,如何能見過這樣古怪的組合?
一個老道士。
一對金童玉女般可愛俊俏的小孩子,那個小姑娘手上系著一根細繩,繩索的另一端拉著一只碩大兇悍的黑熊。
說實話,若不是那頭黑熊看上去實在兇悍,村民們早已經圍了一圈,哪里像是現在,只敢遠遠地去看,一個有著山羊胡的老人摸著自己的腦袋,饒有其事地講著在城里聽來的江湖規矩。
稀疏的頭發倔強地貼合在幾乎要發光的頭皮上。
說行走江湖上有忌諱,一個是出家人不能惹,一個是女子孩童不能惹,一個是年紀老邁者不能惹,這一行人把這江湖忌諱給占了個全,還另外附送了一頭黑瞎子里的黑瞎子,簡直就是兇中之兇。
不能惹,不能惹。
遠遠看著就好。
老道士一個沒忍住,將嘴里的酒直接全都噴了出來,再回頭去看,剛剛還圍了一圈看熱鬧的村民一僵,隨即就如雞飛狗跳一般,轉眼就跑得沒了影,見此情景,道士再忍不住,大笑出聲。
一行人行至大涼山下,那本就恢復本性的大黑熊更是得意洋洋,這里本就是生它養它的一方天地,山林任他它自由,只可惜三年前遭了災,這還是第一次回來。
他若是人,早已經潸然淚下。
抬爪按在一塊青石上,那石頭被一爪子直接暗碎。
黑熊尤其興奮,張聽云的眸子也微微亮起,看著這籠在飛雪當中的大涼山,老道飲酒一口,大笑拂袖,片片雪花逆勢席卷,前路一片廣闊。
一袖開十里雪路,兩旁飛雪依舊,這種神仙手段讓秦霄看得雙眼發直。
飛雪當中,那只在道門祖庭修身養性,吃了三年素齋的黑熊抖擻精神,震動身軀,長吼出聲,沉悶的咆哮聲音響徹了這一片山林,驚起了大片大片的飛鳥。
積雪震落,熊羆昂首,立在張聽云身旁。
秦霄詫異發覺,這一只被當肥貓養的黑熊,其實也有幾分獸王般的蠻橫氣息,并不如他所想,只是只滑稽的大貓。
老道士喝了口酒,隨意指了個方向,道:
“就自這邊走罷。”
兩人自然不會有什么反對的意見,秦霄家傳淵源,自小習武不提,那頭黑熊入山之后,一反常態,有猛獸般的昂然姿態,行走在前,幾乎要讓秦霄都對它改觀。
三人一獸順著山路往上復又行了半刻時間,灰撲撲的天穹上突然有沉悶的聲音響起,秦霄略有警惕地抬眸,隨即瞥到旁邊飲酒的白發道士,放松下來。
那頭黑熊則是踏前在了張聽云身旁,身軀微伏,自喉中發出沉悶嘶吼,獠牙探出,一雙熊眼直勾勾地看著那個方向。
老道士依舊還是自顧自灌著酒。
那個毫不起眼的酒葫蘆似乎沒有個底一樣,喝了這么久,里面還能夠倒出清澈刺鼻的酒液來。
氣氛不覺有些沉凝,秦霄警惕地看向前方干枯的叢林,天地都灰撲撲的,仿佛在下一刻,從那叢林中就會撲出一個怪物一樣。
少年咽了口唾沫。
過去了三息時間,或者是五息,天地間又是一聲沉悶的聲響,原本一片蒼茫的天地間亮起了一道流火,那火焰幾乎像是從天空當中掠過,隨即落在地上,再度借力而起。
在其落地的一瞬間,秦霄看清楚了,那是一匹馬,極瘦的瘦馬,赤色鬃毛飛揚,根根分明,讓人升起燃燒火焰的錯覺,可下一刻,秦霄就開始懷疑那究竟是不是錯覺。
那馬落在地上,昂首長嘶,連四蹄上都升起流火,嘶鳴聲音極為清越,穿金裂石一般,沖霄而起,黑熊喉中發出低沉的嘶吼聲音,呈現戒備的狀態,擋在了張聽云身前。
它對馬似乎有某種執念。
但是那匹赤色瘦馬卻似乎沒有興趣去搭理黑熊的挑釁。
四足在地面上一踏,就要再度奔出,可是才躍出半步,便有霜雪隨風而起,枯林晃動,一襲青衫從中而出,腳下風雪輕旋,衣擺微動,只是一個閃動就出現在了那龍馬旁邊。
那人低語,那聲音中似乎有些慍怒。
“好一匹臭馬。”
“不聽管教。”
右手抬起,五指握合,拳鋒之上隱隱有雷霆閃動,張聽云的眸子亮起,黑熊則感覺到一陣威脅,自身上上下下每一根毫毛都在看到那道身影的瞬間炸起,喉中嘶吼聲音越重。
王安風一手抓住那不服管教的瘦馬毛發,右手握拳。
空氣中有暴躁的雷霆閃動,秦霄察覺到自己的皮膚有些許的刺痛,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兵器,在手指觸碰到金屬劍柄的時候,手指指腹和劍柄當中迸發出一道藍紫色的雷光,嘴中低呼出聲。
王安風瞳中閃過雷痕。
右拳猛地砸出,砸在了赤馬頭顱的旁邊,在雷勁迸發出的瞬間收回,隨即猛地出拳,第一拳打出的雷勁還沒有散去,就已經被第二拳的拳鋒勾勒,隨即第三拳,第四拳,一直到第八拳。
足足八道天雷拳的拳勁重疊在了一起,被最后一拳所徹底引動。
雷動八方。
沉悶暴虐的轟鳴聲音炸起。
雷霆屬陽剛,坤位,勁氣以一人一馬為中心往外席卷,空氣溫度升高,與裹挾著霜雪的寒風對撞,形成了肉眼可見的漩渦,一直被勁氣遏制的雷霆在此刻失去控制,順著旋風大地四散。
熾焰般的高溫將霜雪掃平。
方圓十步之內,有雷火異象勾勒,如同大地回春,露出了黑色的土地,十步之外,霜雪越急,拍打在了秦霄的臉上,拍打在黑熊的熊臉上,熊臉一片呆滯,那俊俏的小少年看上去比熊還要呆上兩分。
“你這畜生,可服氣了?”
王安風呼出口氣,一手松開被掀翻在地的赤馬,回身看向那邊幾人,體內雷勁未散,呵出一口白氣。
他的右手依舊緊緊握起成拳。
拳鋒上糾纏有雷霆。
那拳頭倒映在黑熊一雙發褐色的眼珠子里,方才上山后表現得如同獸王般的大黑熊一個哆嗦,看到王安風視線似乎往自己這邊過來,毛發下肌肉繃緊,仿佛下一刻就要撲擊上去。
隨即它果然向前一撲,以極為熟練的動作,猛地一下子趴伏在地,滿是獠牙,能吞下常人頭顱的熊嘴張開,似乎討好。
“嗷嗚……”
熟悉的大黑熊,還有牽著黑熊的小小少女。
王安風眸中浮現懷念的笑意。
“聽云……”
小姑娘往王安風那邊走了幾步,迎著三年未年,斟酌著該如何打招呼的少年,雙臂張開,然后把自己的小臉直接埋入了王安風懷中,發出噗的輕聲。
三年的隔閡仿佛直接消失。
王安風微怔,臉上有微笑,抬手放在小姑娘黑發上揉了揉。
“長大了。”
小小姑娘雙臂環著他,悶聲回答。
“嗯。”
秦霄看著這一幕,只覺得自己的心臟瞬間被萬劍穿心,某種程度上領悟到了張巍然昨日的心情。
他覺得自己現在應該拔劍來表示一下內心的憤怒,可看了一眼王安風白皙的右手,嘴角微微抽搐,理智得放棄了這個誘人的念頭。
看了一眼旁邊做乖巧狀的黑熊。
惆悵嘆息一聲。
然后將內心中的第十八條計劃重重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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