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是當朝光祿大夫的文家公子輕搖折扇,回身看了一眼坐在馬背上哈哈大笑的尉遲杰,收回目光,眼神有些深沉,呢喃自語道:
“竟然真的是他……”
“千金之軀坐不垂堂,出來竟然不帶那護衛,傳聞中說他心思粗陋,沒有半點心機城府,真的半點沒有說錯。”
“那位老柱國也是心大,不怕自己孫子遇到刺客死在外面?”
五大上柱國,都是憑借潑天的軍功封的官,都和當年六國有值得好好說道說道的仇怨,可是其中就要數尉遲家和其它幾國遺老的關系最不對付。
前些年有傳聞說是那位老柱國親自持刀砍下刺客人頭。
說起來是豪邁的事情,足可以壯大秦文人風骨,可是掰開來講,偌大一位正二品大員,大秦上柱國,竟然還會在外遇到亡國刺客,可見其他幾國恨意之深。
若沒有個強力護衛,尉遲杰在江湖晃蕩,有幾條命都不夠扔的。
黑衣青年暗中將消息傳了出去,這些世家子弟心里有數,表面上依舊和尉遲杰以及梅家子弟談笑,心里面卻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事情。
可無論如何,總歸不是什么好事情。
何文光最是惱怒,幾乎要忍不住當場發作起來。
這些世家子弟可不是那些尋常紈绔,個個都有修為在身,修煉武功的時候藥材不缺,家中又有武功藏書,名師指導。
硬說起來,武功比起尋常跑江湖的都要高明些。
何況為了對付那身材高大的灰衣漢子,他們早已想辦法找來了一位頂頂高的好手,足可以稱之為是萬無一失。
若不是那黑衣青年父親是郡城武將,還真不好找到這樣一位高手來供他們驅策。
而今對面卻只有四人,就算是加上梅家的人也不過只有八人,在他眼中已經是甕中之鱉,抬手就能給掀翻。可眾人為了能看場好戲,偏生不立時發作,讓他憋得心中火起。
右手摸著一側大弓,只想著等會兒要如何折辱那幾人,面上浮現獰笑,原本是個算是俊朗的青年,此時看上去倒有幾分像是野獸。
大秦國力強盛,男女風氣頗為開放,這一行鮮衣怒馬中也不乏女子,都是江南道世家中閑不住的女兒家。
世人只道江南女子溫柔如水,可溫柔的世家女兒們偶爾也會起性子。
每日憋在閨房中煩悶,也想看看外面風光。
有模有樣穿窄袖馬鞋,長發扎起,看似是英姿勃發,可是身上那股柔軟如水的氣質卻分毫沒有過變化,一眼便能看得出來,混在這一群世家弟子當中,涇渭分明。
騎乘的是性子溫順的良馬,手中弓箭也只是質地柔軟的軟弓,比起春獵,更像是出來踏青,心態放松得緊。
看向王安風四人的目光中也唯獨只有好奇,不見那種一榮俱榮,同仇敵愾的敵意。
尤其尉遲杰生得本就俊朗,談笑時候神采飛揚,遠比這邊陰氣沉沉,甚或獰笑的別駕公子要來得更討人喜歡,此時處境又是不知情即將踏入危局,不就更像是小說話本中的角色?
女兒家天生便對這種生得俊俏,性子爽朗卻偏生要遭歷災劫的公子少俠滿是同情好感。
否則近些年也不會時時傳來哪家世家小姐和江湖落拓游俠兒私奔的事情。
此時私奔自是不會私奔,更不會去背叛群體去通風報信,可這些并不妨礙她們心中滿是悲憫看著這兩人。心中則是想著一會兒的遭遇。
偶有些膽子大的,已在心中想到了那兩位堅毅少俠公子滿面不屈的模樣,忍不住扔過了兩個媚眼,王安風自是不動如山,尉遲杰卻頗為懂得人情道理,含笑抱拳。
王安風沉默不言,雙眸當中神光暗蘊,已經在這幫世家弟子當中來回掃了數遍,將這些人所用兵器,以其呼吸頻率和胸膛起伏推斷氣脈,借以判斷出其內功修行的火候。
再從兵器所放角度思考出手招數。
此時已經快要到九華山地界,尉遲杰和前面幾人告罪一聲,勒馬降下速來,和王安風并肩,歪過頭來笑問他為何如此沉悶,可是被嚇住了?
王安風神色平淡,對于尉遲杰的調侃不以為意,只隨口將那些人可能擅長的武功路數和尉遲杰說了一遍,這位出身縱橫一脈的青年武功修行爛得一塌糊涂,卻絕不是蠢貨。
此時聽王安風講述這一幫世家子和護衛高手的武功路數,詳細慎密,仿佛當真和其交過手一般,面上笑容逐漸收斂,顯出兩分凝重。
他對于這些人的武功如何并不在意。可是王安風提點他的這幾句,顯然不是無的放矢,一眼看出習慣用招式風格,嚴密如此,已經算是極為精通,絕不是摸了摸那些兵器就能知道的程度。
方才隨口所說,刀劍種類不同,還有些精巧兵器,已經不下于十種,皆如數家珍一般,尉遲杰仍不住低聲問道:
“王安風,你與我老實說,你到底會多少種兵器?”
王安風止住話頭,看他一眼,慢悠悠道:
“你猜?”
尉遲杰一噎,說不出話來。
搖了搖頭,笑罵道:
“我猜你個大頭鬼。”
“等會兒若真起了沖突,你能收拾得掉嗎?不說以一打百,起碼不能掉了咱們的面子。”
王安風認真道:“只要你把最前面那個抱劍的灰衣男子拉住,我便可以以一打百,就是再來一百個你這種的,我都可以打發掉,所以你等會兒若是要主動惹事,記得把那灰衣男子的劍搶了。”
尉遲杰見自己心里面想法被看破,干笑兩聲,道:
“看來那個家伙便是這些人中最厲害的一個了,你放心,我如何會做得出那種事情來?”
“雖然說這些家伙家世都一般,可這兒畢竟是他門的地盤,我家老爺子又不在這里,若是還不占著個理字,之后想要倒打幾耙也不好打。”
“渾水摸魚被人把自己給當魚摸出去就真的是虧大發了。”
林巧芙和呂白萍跟著梅憐花,和幾名世家女子行在一起,似有所感,偏頭看到王安風和尉遲杰談笑風生的模樣,王安風察覺到視線,朝她微微頷首,林巧芙心里面的緊張感覺散去了許多。
她在剛剛已經看到了昨日和她們起沖突,然后被老祿給逼退了的別駕公子,險些低呼出聲來,現在心里多少還有些不安穩。
畢竟是江湖中人,俠以武犯禁,她們和這些出身官宦世家的公子小姐們天生就不對付,腦子里想著的都是各種流傳故事里的世家嘴臉,可是看到王安風便安心下來。
那青山少年當日仗劍能和宗師下江湖一流高手放對,劍招精深奧妙她是見過的,這些人中無論如何不會再有那種足以縱橫江湖的四品高手,她又何必要擔心?
當下神色逐漸從容,梅憐花察覺到她變化,只當是先前未曾經歷過這種陣仗,一時間緊張,現在走了一陣子,適應下來,心中并未生疑,只是言語中又柔和關照了幾分。
復又行了約莫有一炷香的時間,終于到了九華山下。
放眼所見,盡數都是些平緩山林,九華山也有陡峭難行的主峰,但是距離這里還有一段距離,也不是他們今日的目標。
古時候皇家率群臣春獵,是在專門用于圍獵所用的圍場當中,里面有專人圈養著諸多奇珍異獸,等到皇帝率群臣入內之后,便放開來,仍由追逐狩獵。
他們自然不能夠和皇家相提并論。
此處廣大,野生猛獸亦是不少,正適合春獵所用。
梅憐花勒馬,為王安風等人講述宛陵這邊的春獵規矩,若是按著往日,便是各自以四五人為一隊,分不同方向沒入這九華山中,最后以春獵所狩的獵物比對,決出魁首。
其中以林間野兔為最下等,麋鹿在其上,虎狼熊獸還要更好些。
得勝者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獎勵,不過是一行人簇擁著歡呼下山,去城中酒樓大肆暢飲一番。或是撒了大把金銀豆子,叫那些城中孩童走街串巷,將春獵前三甲告知全城知曉。
本只是自娛自樂的戲碼,可為了這個名頭,往日里也不是沒有發生過有人先前花銀錢打點了周圍村鎮中獵戶的事情,要那些獵戶提前備好獵物,做那隔籠射虎的事情,反倒叫人恥笑。
按照慣例,在出發春獵之前,要先射幾箭,試試手,也有開門喜的說法,早有侍從打開了隨身帶著的小籠,扔出白兔野雞。
這些動物本就是獵戶抓來,野性未失,一經放開,當下便四散了方向,朝著外面奔去。
諸多世家弟子早就等著這一刻,一個個抓住大弓,拉弓上箭,或是騰身而起,或者開弓如滿月,手法嫻熟,用出了好些上上等的技巧,一時間輕喝聲音不絕,更是箭出如雨。
林巧芙抓著弓,看那些白兔野雞未能夠奔出多遠,便慘遭萬箭穿身,釘死在地面上,血流了一地,似有些不忍,梅憐花看到她模樣,笑了笑,輕巧從馬身一側抓起弓箭。
弓弦拉開,箭出流星,一口氣射出了足足一壺的長羽箭,不傷那白兔性命,卻將其圍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清喝一聲,胯下紅馬邁步疾行,速度不曾有絲毫減慢,行過自己箭矢的時候,俯身輕舒手臂,抓住那白兔長耳起身,拍馬而回。
風姿颯爽,弓馬嫻熟,甚至還要在男兒之上,引得那些世家小姐們低低驚呼出聲,甚至有一兩位姿容秀麗,身材嬌小的女子眸中有很明顯的親慕之色。
梅憐花勒馬降速,重新回到林巧芙兩人身邊,一手抓韁繩,一手提著那白兔長耳,笑吟吟遞給林巧芙,道:
“巧芙,我見你方才一直看著,如何,這只兔兒便給了你罷?”
林巧芙低呼道:
“這,這怎么可以……”
梅憐花笑道:“不過是比他們少了一只白兔當開門彩罷了,以三叔傳我的箭術,我如何能輸給他們?”
“你要不要,不要我便把這兔兒放生了,等會便會被其他人釘殺在地。”
梅憐花晃了晃手掌,作勢就要把那白兔仍在地上。林巧芙見狀只得將這白兔接過,抱在懷中。
她本就生得白皙,穿白衣抱兔,倒是更顯得嬌小,梅憐花縱然身為女子,也忍不住低聲贊嘆一二,何況于其余世家公子?早已看得雙眼發直。
才想搭訕,卻見到林巧芙遲疑一二,驅馬朝右走了兩步,到了王安風旁邊,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看著王安風,道:
“王大哥,你會做烤魚……會不會做烤兔子?”
王安風微呆了下,視線偏移到少女懷中的白兔,道:
“烤……兔子?”
林巧芙低聲道:“我看他們都把兔子射成那個樣子,都沒辦法用了吧?這只是好的,梅家姐姐送的,沒有弄臟……”
“可以用嗎?”
她最后一句滿是期待。
王安風幾乎要忍不住笑出聲來,當下憋笑道:“可以可以,自是可以的,只是烤魚烤雞我做得多了,烤兔卻未曾做過,想要吃的話,怕是要給我些時間,稍微研究研究。”
“對了……”
“這兔兒畢竟是梅姑娘送你,無論如何,要和她說一聲罷?”
那邊梅憐花也已經呆住,本以為林巧芙是見到殺戮心有不忍,沒曾想那白兔兒卻才出狼窩便入虎穴的命屬,一時間說不出話。
林巧芙回身去看她,以為是梅憐花心中不滿,訥訥道:
“梅姐姐……我……”
“我……”
說著一閉眼,仿佛付出了偌大代價般,咬緊牙關,道:
“等王大哥烤好了以后,我分你些……”
梅憐花一呆,隨即噗呲笑出聲來,抬手捏了捏林巧芙臉頰,笑吟吟道:“自是可以的,巧芙要吃的話,便是將今日全部獵物都烤了都沒有問題,一點獵物而已,姐姐不至于小氣到那種程度。”
“只是未曾想王家哥哥還有一身上等廚藝,倒是看不出來哩。”
王安風笑道:
“自己一人獨居慣了,什么東西都要會些才是……”
旁邊本有兩名世家弟子準備以姑娘心善的理由搭訕林巧芙,沒曾想見到了這‘焚琴煮鶴’的一幕,目瞪口呆,當下根本沒有了搭訕的接口,可心里憋屈自然不能夠對著美人發泄。
便看向王安風,語帶嘲諷道:
“君子遠庖廚,閣下看模樣出身不差,為何要做這些庖廚低賤之事,平白自污了身份!”
“當真是,羞于閣下為伍!”
王安風抬手指了指遠處,溫和道:“那就請走遠些。”
“你……”
開口的世家青年一呆,不敢相信他竟然如此回答,面色青白交錯,一甩袖子,氣急敗壞道:
“當真愚昧!糞土之墻不可也!”
“本欲指點一二,未曾想不堪造就如此!”
面上掛不住,轉身拍馬而去,那邊世家子弟一陣聲討,大抵離不了出身不差,竟然操持賤業,當真是羞與為伍,那本氣急敗壞的青年仿佛有了支撐,神色反倒變得高昂,看向王安風道:
“玉不琢不成器,我勸你,還是多看些書為好。”
“否則白費了一身好衣服。”
旋即轉身,與其余世家弟子大笑。
王安風挑眉,看著他背影,慢悠悠道:
“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先賢所講是施仁術,沒有講過賤業。”
那邊大笑聲音戛然而止,氣氛一時間有些古怪,才說了勸人多讀讀書,便被如此打回來,覺得自己臉頰都隱隱有些生疼,那名扯高氣揚的青年面色鐵青,回身看著王安風,咬牙切齒,道:
“你……你竟然……”
王安風嘆息一聲,認真道:“我勸你……不,算了。”
“閣下就不必讀書了,維持如此模樣就好。”
旁邊唯恐天下不亂的尉遲杰道:“這不對啊,王兄弟,須知道玉不琢不成器,這時候你不應該是要勸導這位公子,多多讀些書嗎?”
王安風淡淡道:“你也說了,是玉不琢不成器。”
尉遲杰動作夸張一拍額頭,恍然大悟道:
“王兄弟高明,卻是我想得差了。若本就是一塊頑石,雕琢成了碎渣子怎么辦,哈哈哈,到時候怕是連鋪路都沒有人要了,若是勸他讀書,反倒是害了他。”
“哈哈哈,某一時沒有想到,還望勿怪,勿怪啊。”
說著還搖頭晃腦,朝那青年抱拳一禮。
那名青年瞪大了眼睛,氣得身軀顫抖。周圍世家弟子亦是群情激憤,甭管是誰先動的嘴,甭管是誰的錯,只要自己人吃了虧他們便比誰都要來勁,世家子弟,本就如此。
旁邊梅家子弟想要勸導也是無從下手,正當這邊氣氛有些僵持下去的時候,那邊突然傳來一陣笑聲。
先前主動相迎的高振海拍馬而出,旁邊一匹黑色高頭大馬上,端坐了一名身穿黑色勁裝的青年,雙臂衣服被撐得鼓鼓囊囊,顯然一雙臂膀很有幾分氣力。
高振海驅馬行到中間,笑道:“今日出來春獵,本是玩賞山水,活動筋骨的好日子,諸位這是做什么?”
先前那惱怒的世家弟子見到來人之后,便收斂了自己的怒氣,搖了搖頭,冷硬道了句無事,便驅馬離開,高振海笑了笑,收回視線,看向王安風和尉遲杰,無奈笑道:
“達業兄,野兄,兩位如何與那人起了沖突?”
“其父兄官位在我宛陵城中皆不尋常,家中亦是頗有余財,若是心中記恨,反倒是會有許多麻煩。”
尉遲杰裝出吃驚神色,道:“什么?”
“這……這可如何是好?!”
高振海安慰道:“野兄且放寬心,有這位鐘兄在,不過區區口角之爭,他就算紈绔,也絕不會在之后糾纏幾位。”
尉遲杰似是放松下來,長呼口氣,道:
“這樣……那便是最好,最好。”
“啊,對了,還要多謝這位鐘兄弟……”
他似是頗為緊張,抬手行禮動作都有些古怪。
高振海擺了擺手笑道:“野兄不必多拘泥俗禮。”
“這位鐘兄出身不凡,可為人曠達,武功更是我宛陵同輩巧處,看成是咱們這一輩人中第一等一的,性情豪邁,也不在乎那些禮節。”
“哦哦,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果然英偉不凡。”
尉遲杰連連稱贊。
王安風看到他那副模樣,嘴角抽搐了下,險些沒能忍得住笑,以金鐘罩的掌控能力以及神偷門的易容之術,繃緊了面部肌肉,裝出一張冷冰冰的臉,才沒能露了相。
高振海未曾發現王安風異樣,對尉遲杰表現頗為滿意,點了點頭,又溫聲笑道:
“我二人此次過來,是有事情要知會幾位一聲。”
“往年春獵,總是追獵野物,雖然可以看山水風光,可年年如此,大家多少也有些乏了,是以今年大家想出了個新的法子,保管要比往年的春獵有趣味得多。”
“不知道諸位意下如何?”
有些遲到了諸位包含下哈(抱拳)幻月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