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了聲音,苦苦等在外面的眾人下意識抬起頭去看,而那些鼻青臉腫的紈绔子弟面上神色越發委屈誠摯,只恨得沒能垂下兩行清淚來,一個個竟似是比戲曲里的竇娥還要冤枉。
豐腴美人攙扶著著淺綠色常服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面上強撐著歉意,抬眼卻看到偌大兩扇中門大開,幽深院落,一眼看不到頭,里面只走出了一個人,穿白衣黑發。心中微松,抬手推開了攙扶著自己的豐腴美人,主動上前三步,拱手行禮道:
“梅三先生……”
“在下宣城高天祿,見過梅三先生。”
此處不止于他一人,那些守在自己家子弟的各家長輩盡皆上前行禮,面上神色從容許多,口中語氣頗為謙卑,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可是那一個個名字放在一起,誰都沒有辦法忽視。
世家綿延起碼百余年。
天下間有句大不道的話,朝堂常新,世家常存。
“永濉荊明德,見過梅三先生……”
“北云鐘學海。”
“扶懷……”
藏在人群中的竺云夢看著這一幕,撇了下嘴角,覺得心里面一陣無趣,沒有了繼續看熱鬧的心思。
高天祿放下手來,看著前方男子誠懇道:
“梅三先生……”
“昨日事情,是這些小輩們的不對,在下已經嚴加苛責過犬子,他也已經知曉過錯。”
“都是年少時爭一時之氣,梅三先生,以你我當年也曾經如此輕狂,何必要為難這些年輕小輩?”
“還望先生能夠寬宏大量,不計這些小輩過錯,高某在此,多謝先生了……”
復又一拱手,又扭頭看向旁邊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高振海,狠狠踹了一腳,口中怒斥道:
“孽子,你可知道錯了?!”
“還不速速向梅三先生認錯?!”
高振海趁勢向前撲倒,不顧自身臉面,只是低聲認錯。
周圍諸多世家子弟一時間都知道這是關乎于自己能不能早些過了這關的大事情,一個個拿出了吃奶的本事,言辭懇切,語帶哽咽,稱得上一句誠懇質樸,只差跪下磕頭叩首。
梅家清凈地方,一時間竟然有點像是鬧市街頭,嘈雜得不堪入耳,竺云夢現在倒提起些興趣來,覺得這些世家子弟不去黃梅園子當戲子實在可惜了這一身變臉的功夫。
若是他們愿意去學著唱曲兒,她定然時時去捧場。
高天祿看向梅忘笙,心中只盼著梅忘笙能夠知道利害,不要和諸多世家撕破臉面,再往心里深處,未必沒有借著這個機會和宛陵梅家打好關系的念頭。
拿著自家臉面換交情,無論如何不算虧的。
那白衣不答,眸光橫掃,突然間長笑出聲,笑聲漸歇,似乎恍然如夢,搖頭嘆息,按劍上前十三步。
掌中一口劍,寒氣十萬匹。
長劍錚然出鞘,一劍寒芒出,滿天滿地仿佛處處梅花開,映照著跪倒一片的紈绔子弟面色煞白,身軀戰栗,先前誠懇之聲瞬間戛然而止。
竺云夢禁不住低呼出聲,聲音三分嬌嫩,若非周圍旁觀者都大驚失色,肯定要漏了馬腳,折扇掩住面容,一雙眸子粲然生光,滿是躍躍欲試,興奮之色。
高天祿面色慘白。
那劍光映照在他的眼底里,寒氣刮面一陣一陣的生疼,若不是當過幾年官,多少有些許養氣功夫,或許已經要腿軟坐倒在地,此時也是有那美人互相攙著,才能站穩。
劍光轉瞬斂去,看到發髻散亂了一地。
原地一個個紈绔子弟面色慘白,唯獨兩人還勉強能夠維持住鎮定,直挺挺跪在那里,面色卻同樣沒了絲毫血色,搭在膝上的手掌控制不住在微微顫抖。
以玉簪玉冠豎起的發髻散在前面。
高天祿此時才恢復過呼吸來,他剛剛幾乎要以為梅忘笙發了瘋,可是這不已經算是發了瘋?以劍斬碎發髻,對于士子而言,是奇恥大辱,幾乎可以代死。
梅忘笙手中劍歸鞘。
他抬眸看了一眼周圍世家子弟,眸中隱有譏誚。
他站在梅府二字之下,身后是幽深院落,一眼看不到底。
高天祿一側美人嬌軟,卻恍然失神,他看著醉心于撫琴養鶴,清談玄說十八年春秋的梅三先生站在梅府大字之下,仿佛看到了二十三年前縱馬長歌的梅白衣。
世人皆道宛陵城下處處梅花開。
劍鋒落處,即是梅花。
那人收劍,斂目不去看他,一如既往吐字如金,淡淡道:
“滾。”
對著幾乎算是整個宛陵城大半世家紈绔子弟,先是當著眾人面斬了發髻,又輕描淡寫一句滾,那些人竟然當真狼狽‘滾’了去。
竺云夢看得心滿意足,輕搖折扇,卻也不愿暴露,和那些知道不能再看下去的旁觀百姓一起離開。
回身時候看到了那大約出身青鋒解的白衣美人,還立在一側巷口,黛眉微皺,似乎在思索事情,也到這個時候,她才注意到在這位白衣美人身后五步處還站著一位白發蒼顏的老者。
身穿藏青色云紋勁裝,袖口系緊,方便出手發力,背后背著一柄極為寬大的長劍,身姿挺立如松,不言不語,就已經抖落出了幾斤幾兩的高人氣度,頗為不凡。
可是此時想想,她在先前一瞥時,視線似乎都被白衣按劍,緩步徐行的女子吸引,竟然沒能注意到這位一看就不是尋常人的老者。
只是可惜,沒能夠看到青鋒解弟子出手。
竺云夢心中暗自遺憾,或者是她的視線過于直接,那位白衣女子抬眸,一雙眼如寒玉般,剔透微寒,竺云夢一時竟升起些尷尬。
正欲移開目光,就看到那位白衣美人極為自然,朝著自己點了點頭,當下微微一怔,嘴角浮現笑意,想了想,撤下扇子,露出真容微微一笑頷首,仿佛故友重逢,心情無端好了許多。
旁邊小侍女自身后梅府收回視線,心中仍舊意猶未盡,看向竺云夢,好奇問道:
“小姐,我們現在去哪里……”
竺云夢一搖折扇,道:
“回畫舫。”
“哎??”
小侍女滿臉不情愿。
竺云夢失笑,抬手掐了下小侍女的包子臉,笑吟吟道:
“今日心情好,有心回去撫琴,也省得畫舫媽媽回去之后抱怨。”
“你也不想聽她多說吧?”
小侍女癟了下嘴,道:“那好吧……”
“唉……好不容易出來一次。”
太叔堅負劍跟在宮玉身后,心中頗有兩分好奇,方才那女子雖然作男裝打扮,但是可惜手段并不如何好,他又久歷江湖,一眼看得出來,只是卻不曾知道,宮玉在這里竟然也有相熟之人。
以其眉眼處神態,想來并非常人。
這樣的念頭在他心中不過只是一瞬即逝,太叔堅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站在梅府大門下的梅忘笙吸引過去。
他先前只以為這是一個古板守禮的世家書生,可是方才一劍出鞘,氣度嚴謹,幾乎將王道劍堂皇正大的劍勢闡述得淋漓盡致,非要下苦功夫不行,可是所行事情又分明是狂生之舉。
他從未想過,這竟然也是一位高明的劍客。
宮玉視線自梅府前散落發髻處掃過,神色清淡,轉身即走。
她今日來此只是想要為林巧芙出一口惡氣,此時那些世家子既然已經被打發走,她自然也沒有興趣再呆在這里。
一身白衣持劍的梅忘笙道:
“宮玉姑娘,太叔先生,還請留步。”
“在下有事相告。”
從梅府方向走出的百姓低聲交談,不知有多少人篤定,這件事情定然不會就這么過去,世家如名士諫官,從不畏死,卻害怕名聲喪盡,今日此事若是忍氣吞聲下去,這些世家往后再難抬起頭來。
十五年來,這已經是宛陵城難得的風浪。
上一次還是中書令周楓月老先生輕描淡寫的幾道計策,弄得江南道世家雞飛狗跳,現在朝堂上那位光祿大夫當年曾經直言死諫,甚至與十數名同僚抬著棺材去周楓月家門口堵人。
可是周楓月能夠在大秦朝歷經三朝不倒,哪里是這種手段扳得倒的,當時不知多少人笑他瘋癲,等著看他笑話。
可這事情過去之后,那位出身文家的中書侍郎卻因為‘無懼死’而在朝堂世家中得了偌大名聲,十年間連連升官,甚至于成了丹陽郡文家的家主。
現在更是做到了光祿大夫這種朝堂上一等一清貴的位子上。
遇到老中書令,依舊是恭恭敬敬,現在人們才有些回過神來,嘴巴里砸吧出當年幾分味道,這怕是一者要施政,一者要求名,不言自明一拍即合。
有人覺得這種手段未免不夠光明磊落,腌臜計策也能當上文家家主,可是仔細想想,敢做這種事,也能做成這種事的,也不算多見了,起碼比起同輩人要強。
至于老中書令周楓月,卻無人敢私下里嚼舌頭,這位慈眉善目的三朝元老,現在就和老尚書一樣,是大秦朝堂里面的活祥瑞,就連連續數日誤了早朝,皇上不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如此恩寵,歷朝歷代里面,已經到了極致。
太極宮里眾臣才陪著精力旺盛的年輕帝王處理完了政事,心神疲憊,自宮門三三兩兩走了出來,林自在雖然沒有官職,卻滿腹才學,頗受皇上重任,留到了最后。
出來時候,回身看了一眼左側最前面的位子。
大秦正一品太師空懸了快要五十個年頭。
沒有太師,眾文官就要以三省六部中,中書省的中書令為首位,而這位中書令已經推辭了三日沒有上朝。
天京城玄武街上一處院落里,一連抱病,少了三天的文官首位正坐在大樹下面,仰頭看著大椿樹上綠葉,怔然出神。
“開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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