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大俠的身子跪在地上。
那名燕姓的高大劍客被一柄清越的長劍自胸膛穿過,青鋒解的太陰劍氣將他的血脈和生機全部斷絕。
王安風打算要硬碰硬地將這一處包圍正面沖破,然后這個故事的結尾,他終于也做到了,像是被鎖在了江河湖海中的蛟龍,竭盡全力,奮力掙脫開了鎖鏈的束縛,張開了獠牙,將那想要殺龍的人殺死在了江湖中。
王安風在林間灑落下了許多的藥粉,以防止被他們殺死在這里尸體因為悶熱之類引起瘟疫,離開的時候,擦干了嘴角血跡的尉遲杰提了一把劍,在王安風拳勁搗開的一側巖壁上刻下了神武府字跡。
卻因為先前調控軍陣氣勢損耗了太多的精氣神,寫下來的字跡歪歪扭扭,也沒有刻進去多少,像是幾條細小微弱的白線在黑色的地面上趴著。
王安風安靜看著他嘀咕咕噥,然后從旁邊一名青濤騎的戰士手中接過了戰刀,然后一步一步,踩踏天梯,升到最高處時候,揮刀在拳勁搗出的山壁上連連劈斬下來。
落在地上的時候,上面已經出現了一列大字。
尉遲杰仿佛陽光下的一座雕像,定定看著山壁,過去了不知道多長的時間,才慢慢收回了視線,看向旁邊身上染血的王安風,道:
“這樣可以嗎?”
聲音頓了頓,然后故作輕松笑了笑,道:“會不會太囂張了?我覺著這樣子不像是你的風格,那什么曹東林后面不是還有人嗎?”
王安風將手中刀重新還給哪一位姓藍的青濤騎將士,仿佛無所謂笑道:
“囂張便囂張了。”
“走罷!”
一行千余人浩浩蕩蕩,從山林中走出,有看熱鬧的江湖人心中仿佛有波濤震顫,卻說不出話來,看著那一行老邁和年少,從山林中走出。
他們不必再躲躲藏藏,昂首挺胸。
從文家廝殺下來的時候,還算是春日,到處一片繁花似錦的模樣,這個時候就算是晚開的花大多也已經凋謝了,處處可以聽到蟬鳴聲。
一行人走到了最近的一處城鎮當中,城里面的百姓從來沒有見到過那些囂張跋扈的江湖武者會如此地膽戰心驚,也沒有看到過守城的鐵卒會如此緊張。
那名為首的白發老卒站定了腳步,看著近在咫尺的城門,不再往前,只是感慨笑道:
“不進去了,就只是到這里了,當年指不定也曾經一起在沙場上面搏命,咱們一千來人,不好讓原本的弟兄們難做,這樣子的話也太不厚道了些……”
王安風沉默點頭,說是這個理。
白發老卒開口笑道:“魏刀兒沒有想到一大把年紀了,今日到此竟然還能夠再和神武府的幾位老兄弟一起廝殺一次,這樣子的話,就算是死了,也沒有遺憾啦。”
“只是可惜,我老頭子一把年紀沒有個后人,到底是沒有辦法再讓兒子孫子在神武府這三個字下面奔走。”
王安風終于開口了,他像是往日里還在姜守一門下讀書的時候那樣輕聲道:
“不必要這樣的。”
老卒咧嘴在笑,道:“怎么能說是不必要呢?魏刀兒沒有讀過書,不懂得什么仁義理志,對于我這老骨頭而言,神武府便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了。”
王安風說不出話,猶豫了下,輕聲道:
“我們在扶風西定有一處落腳的地方,大家不妨都跟著我們一起去那里罷……多少也有些照應。”
神武老卒魏刀兒道:“可有廝殺?”
然后看到了王安風臉上的遲疑,老人張開的須發順帖下來,像是老邁的獅子鬃毛,就算是在夕陽下也只是偶爾能看到一絲金黃色的余暉,再來就只是蒼白,燃盡了一切的蒼白,魏刀兒笑了笑,搖頭嘆息道:
“看這樣子是沒有啊,那就不啦,起碼我這一把老骨頭不去了,說起來也是,一個只會血泥地里搶命的老不死,都快要握不動刀的年紀,干嘛還要過去呢?”
“這一次勉強幫了你們一把,往后不能上戰場了,要連累你們這些年輕人再保護我們的話,老兄弟們哪里饒得過我?”
他的笑意厚實。
他開酒肆是很好的,總給多些酒,也不摻水,神武府出來的人,有一是一,一句話算是一句話的分量。
王安風有些沉默,他想要能夠保護這些愿意因為聽說神武府三字就不遠千里迢迢趕來的老卒們,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往后定然是少不得廝殺的,卻又如何能夠說保護他們?
何況這些老人在過去的二十年里,或者也已經有了新的關系,他是沒有資格,更是不愿意將這些老邁的將士束縛在神武府三個字下面,放棄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天倫之樂。
那樣不對。
他抬起頭看著魏刀兒和魏刀兒身后的老卒,突然笑道:
“那我們在江湖上縱橫的時候,你們沒有辦法聽到看到,真是吃了大虧的,那時候可不要記恨我們。”
魏刀兒楞了一下,然后大笑出聲來,道:
“等著呢,等著呢!這耳朵還好著,這眼睛也沒有瞎,少主放心,魏刀兒這輩子就是要醉死在酒里面,然后也要聽到神武的大名才能安安心心給無常鬼勾走了魂魄!”
王安風輕聲問道:
“想要再大喝一場嗎?”
魏刀兒大笑點頭。
于是一壇一壇的美酒從城里面給運了出來,一百多青濤騎昂首闊步,公孫靖頭發中已經多出了許多的蒼白,沉默著將一壇一壇的酒水運出來,酒館酒肆的掌柜的接過了染血的銀子,因為腿腳發軟而顫抖不停。
整座城里的陳年老酒美酒好酒。
尉遲杰扔下了全部的銀子,徹底的雙袖清風。
守將站在了城池上面,看著一千多人沉默肅立,每一個人手里都左手扶刀,右手握著酒壇,身上穿著染了鮮血的鎧甲,紅纓在風里舞動著,像是點燃了的火焰,燒得他有些呼吸不過來。
先前趕來,參與了廝殺曹東林的薛琴霜看著王安風的背影。
她知道他根本不會喝酒。
然后看到了王安風爽快將手中的酒壇封泥一下子拍開,他前面的神武府將士們整齊劃一拍開了封泥,王安風仿佛軍隊中豪勇的武將,一手抓住了酒壇,猛地仰脖。
去年面對著宗師林自在,仍舊不肯喝上哪怕一口酒,現在卻只顧痛飲。
一千神武府,不論老少,昂首大口飲酒。
酒氣氤氳。
廝殺的山谷那里,就算是過去勇武最甚的江湖武者,也一直要等到了眼力最好的武者都已經看不到了神武府的蹤跡,才敢慢慢地靠近。
因為快要下雨,風很涼快,原本應該是帶著些許的水氣和泥土腥氣,可現在卻慢慢都是粘稠的血腥味道,散都散不去。
速度最快的武者奔到了巖壁下,一抬頭看到了巖壁上落筆收筆盡數凌厲狂放的筆跡,身軀僵硬,幾乎要動彈不得,所以這一處有血銅礦,那一行字就像是蘸著風里的鮮血寫出來的一樣,滿是猩紅。
風吹過山谷。
一百七十三把大秦制式長刀倒插在地面上。
輕聲鳴嘯不止。
大風。
空曠到幾乎什么都沒有的情緒瞬間侵染了那名武者,不知道怎得,腿腳一軟,竟然坐倒在地。
積蓄了許久的雨云終于伴隨著轟隆隆的悶響,灑落下了雨水來,雨水多少將那濃得散不去的血腥味道沖散了許多,山上有萬頃松濤,在雨水中發出嘩啦的聲音,仿佛波濤,有蒼古味道。
刀鳴聲音悠遠。
神武府誅曹東林于此。
嘩啦聲響,一個個酒壇砸在了地面上,神武老卒魏刀兒用力砸下酒壇,然后擦了擦胡須上酒液,哈哈大笑,道:“二十年了,二十年從未曾喝過這般暢快的酒!痛快!痛快!”
然后朝著王安風重重一抱拳,紅了眼睛,大聲道:
“神武府老卒魏刀兒,退了!!!”
“神武府,交給你們了!”
王安風,尉遲杰,公孫靖,一百余青濤騎,一個個將自己的身軀挺得筆直還禮,然后站在城墻上心疼好酒的守將看到了兩撥穿得一般鎧甲的人,蒼老的,年少的,鮮亮的,古舊的,彼此交融卻又涇渭分明,一折向北,一朝向南,擦肩而過。
魏刀兒抬起了完好的手臂,輕輕砸在了王安風的胸膛上。
“嘿,小子。”
二十三年前,那個大漢這樣說道:
“歡迎來到神武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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