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身影從雷光中走出的時候,不知道為何,師懷蝶有一瞬間的緊繃,數息時間,方才放松下來。
她并不是那些一開始就在名劍組織當中的劍奴,在進入組織之前,本身就是天賦不俗的武者,這段時日,修行越發精益,能夠通過名劍魚腸感受到些微靈韻,是以得了上峰看重。
眼前覆面男子行走之中,有著遠比魚腸更為精純的靈韻逸散,若不仔細根本難以察覺,而一旦靜下心來,便能夠感受到靈韻當中的浩大和磅礴。
那是她絕難以企及,起碼是現在難以企及的程度。
師懷蝶這段時間夾在了兩個龐大組織之間,養出了謹小慎微的性子,當下雖然不知道來人姓名身份,也不敢有絲毫怠慢,主動叉手行禮,姿態放得極低。
王安風也看到了這名和自己算是結下了不小梁子的女子,面容上一瞬間的詫異被面具掩蓋,未曾暴露分毫,師懷蝶的事情,他從幾位師父那里聽說過,只是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間見到她。
心中念頭一瞬間閃過,王安風動作不停,視線掃過主峰,未曾看到幾位師父的蹤跡,便只朝著青衫文士一禮,變化聲線,道:
“見過先生。”
青衫文士頷首,隨意問道:
“徐嗣興如何了?”
王安風心中略有不解,卻沒有表現出來,雖然不知先生賣的什么關子,可是他從孩童到少年,再到而今,都由幾位師長教導,已熟悉他們秉性,知道這個時候自己只要跟著先生的話走就是了,當下答道:
“徐嗣興,目前尚有一口氣殘存。”
“我廢了他的手筋和腳筋,點破其丹田,將其氣機引導出來,歸墟天地,然后以金針度厄法,封鎖其經脈節點,留下了最后一口氣機。”
“憑借這一口氣機,維持住了他本身的生機。”
“以四品武者的氣機,養上數日,就能夠轉醒過來。”
聲音微頓,王安風看向青衫文士,后者的手指不緊不慢敲在扶手上,發出了有節奏的聲音,旋即停頓。
王安風心領神會,不再繼續講述。
師懷蝶的手腳有些冰涼——
她之前極為推崇的徐嗣興,被認為有能力憑借自己的力量,觸碰天門的菁英,就這樣輕描淡寫地被挑斷了手筋腳筋,還廢去了丹田和一身氣機。
師懷蝶心中震動,收斂自身思緒,不敢多想。
只是頭顱下意識低垂,呼吸放緩。
腰間的那柄名劍魚腸,不知為何,也同樣極為安靜,連自身靈韻都極盡收縮,仿佛一塊頑鐵,再無半點奇異之處。
青衫文士敲了敲扶手,淡淡開口道:
“先前與你所說之事,心中可有念想?”
師懷蝶身子顫了下,知道這是對自己說的,只是此時心亂如麻,如何還能思索,只能道:
“此事屬下實在不知應當……”
文士抬眸看她,平靜打斷:
“有,或否?”
師懷蝶心中重重一跳,陷入沉默,本因心中念頭和巨大壓力而感覺到了四肢冰冷,此時心中竟然升起了一絲絲的火熱之心,上首那位先生似乎不再著急逼問,只是不緊不慢,輕輕敲擊扶手。
那躺椅原本是紫檀木質的,不知哪一日,又換成了青竹,色澤青翠欲滴,音色清脆,隱有回響。
時間不緊不慢地過去。
師懷蝶光潔的額頭上,滲出細汗,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長的時間,幾分,幾刻,或者干脆已經過去了幾個時辰?
敲擊聲音戛然而止。
仿佛有一只看不到的手掌在師懷蝶的背后輕輕推了一下,這位姿容頗為過人的女子心中一突,然后呼出一口長氣,趨身上前半步,叉手一禮,咬牙道:
“屬下,愿聽從先生安排。”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說出這一句話來,她仿佛放下了背后一座巨峰,整個人都輕松下來,只是呼吸略有些許的急促,青衫文士卻仿佛早已經知道了她的選擇,面上不起波瀾。
或者說無論她做出什么樣的選擇,那位先生都不會放在心上,隨意開口:
“既如此,那你便先回去,注意自己的身份,暗中探明你那位稱為‘窮奇’的公子現在在仙平郡的哪一個位置,之后事情,便不需在意。”
“自有他人接手。”
師懷蝶心中一怔,下意識抬眸看向新來的男子,卻生生遏制住,視線只看到了旁邊那人的衣擺,逸散的靈韻擾動空氣,心中升起了一個又一個的念頭,也只是謹慎得行了一禮,旋即躬身后退。
眼前的世界逐漸流轉變化。
等到她的視線重新恢復正常的時候,自己已經離開了那一處洞天福地,回到了隱藏在大秦邊疆山脈內腹的秘地當中,現在正盤腿坐在蒲團上,位置和先前自己離開的時候一般無二,就像自己剛剛經歷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幻夢。
師懷蝶松了口氣,然后呼吸不可遏制變得急促起來。
足足用去了數十個彈指,才平復了內心的緊張和悸動,抬眼去看旁邊石壁,因為離開的時間并不長,紫檀木只是燃燒了很小的一截,淡淡的香氣才剛剛在空氣中逸散開來,讓人心中平復。
她心中微松口氣,放下了最后的憂慮,就如同是真的在打坐閉關一樣,服用丹藥,內視行氣,卻被徐嗣興已廢,以及有沒有興趣成為組織執事這兩件事情攪動了心湖,不得寧靜。
即便如此,她也仍舊足足等夠了兩個時辰,才自蒲團上起身,主動開啟機關門,要侍女為她準備飲食及熱湯,沐浴更衣。
那名長得有些樸實可親的侍女聞到了室內的紫檀木香,看到了略微下陷的蒲團,心中并沒有升起一絲疑惑,只是俯身應是。
少林寺中,等到師懷蝶的身影消失不見,王安風才放松下來,抬手將臉上浮現出的面具掀下來,放在手上把玩,有些好奇道:“先生,方才那是……”
青衫文士隨口兩句,將這件事情重點的地方與他說了一遍,王安風方才恍然大誤,明白過來,剛剛他只是猜到了師懷蝶和徐嗣興在同一個組織當中,卻沒有想到背后還有那么深的關聯。
名劍組織……
王安風一邊皺眉思考,手上動作卻是不曾停頓,將面具放在桌上,為旁邊文士沏茶,后者端起茶具,吹了一口茶湯上熱氣,然后淡淡開口:
“對于此事,你有什么看法,盡可以說出……”
王安風被看破心中所想,也不奇怪,起身站在贏先生對面,想了想,道:
“先生的意思,可是要讓我去擊殺先前伏擊晚輩的那些名劍幕后之人,然后想辦法讓師懷蝶填補那個組織的高層位置?”
青衫文士未曾回答,只是飲茶。
王安風熟悉他性情,知道自己沒有說錯,而后者的反應是讓他繼續說下去,當下將自己的想法說出,道:
“此舉自然是可行,但是師懷蝶畢竟在那個組織當中沒有根基,貿然晉升,反倒可能引來太多的注意,很有可能暴露。”
“不如舍棄。”
青衫文士臉上的冷淡平靜終于有了些許興趣,抬眸看他,一手端著茶盞,一手以杯盞一套的杯蓋輕輕拂過杯口,道:
“說下去。”
“是。”
王安風點了點頭,整理思路,繼續道:
“若是按照師懷蝶所說,這名劍組織的目的,就是要讓‘窮奇’,以及徐嗣興之中的一人晉升,這一次徐嗣興不提,已經徹底無望,而‘窮奇’受到牽連,難以服眾,也沒有半點機會。”
“與其讓其余并不了解的人晉升至那個組織的高層,不如就選擇‘窮奇’這個老熟人,知道他行事手段,也能夠讓師懷蝶對他施加影響。”
贏先生淡淡道:“但是他已不能服眾。”
王安風點了點頭,覺得在先生的引導之下,自己心中的思緒也變得越發清晰起來,道:
“所以,要送一份‘功勞’給他。”
“譬如……廢了徐嗣興的‘兇手身份’,能夠在同僚犯錯,惹來宗師追殺的極端情況之下逃得性命,并且得知些許真實身份,足以將功折罪。”
“如若機會允許,晚輩會將其擊成重傷,之后再讓師懷蝶將他救出,便能夠有救命之恩,如此一來,便不會惹來太大的問題,也能加重師懷蝶的分量。”
贏先生頷首,道:
“那么此事便交由你處理。”
“想來,那所謂的兇手身份,你自己心中已有定奪。”
王安風點頭應諾。
想到先前兩次的圍殺,說心中毫無芥蒂絕無可能,對于旁人他都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對于下達命令的那位‘窮奇’,他可以毫無半點遲疑,將手中的劍刺入那人的心臟當中。
夫子言,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青衫文士將只喝了一口的茶盞放在桌上,敲擊了下杯沿,似乎隨意道:“你對于師懷蝶,似乎頗有善意。”
王安風微怔,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坦然道:
“先前我和她雖然彼此敵對,但是那不過是各為其主,我和她之間倒是沒有什么冤仇,晚輩雖然愚鈍,卻也不會連這樣的人都容不下。”
“但若他日她再對我出手,晚輩動手,也不會有半點手下留情,當見生死。”
“是以稱不上什么惡意善意。”
青衫文士輕呵一聲,不置可否。
但是似乎因為王安風所說的話想到了什么,文士復又開口,嘴角隱隱有些嘲弄,道:
“師懷蝶此女,先前屈身愿意聽從命令,只是為了為那鐵浮屠復仇,念頭單純,一腔恨意,而今不過數月時間,已經有所不同。”
“今次行為,一部分是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另一部分則是為了自己的野心和貪欲,至于當初在鐵浮屠墓前所暗自承諾的事情,怕是連她自己都開始忘了吧。”
“人心如紙,果然可笑。”
“王安風。”
王安風微微一怔,旋即下意識站直了身軀,道:
“晚輩在的。”
眼前文士閉了閉眼睛,似乎想要說什么話,最終卻也只是擺了擺手,平靜道:“無事……你且去吧,那姓離的老頭兒跟在你身旁,有數日不曾過來了,去找圓慈他們敘舊罷。”
王安風心中遲疑,俯身行禮退去。
青衫文士屈指輕敲青竹扶手,沉默了許久,呵出一口氣來,道:
“人心如紙,世事風霜,不堪為信。”
背后風吹竹林。
少林后山之上,竹林道觀當中,那一身藍白道袍的道人盤腿坐在了蒲團上,浮沉搭在右臂上,觀云海起霧,嗓音柔和,慢悠悠響起。
“人心如鐵,千年滄海,一念不變。”
王安風這一次在少林寺中呆了頗長的時間。
先是跟著師父圓慈讀過了經文,又和三師父研究過了藥理,然后請教了金針度厄該怎么用才是最好,老人頗有興質,說到興頭上,索性將藥王谷中的幾種針法傳授給他,雖然說在對敵上沒有什么優勢,卻各有妙用。
至于鴻落羽,先是帶著王安風去看了看那一匹赤色野馬。
然后極為不屑鄙夷地表示,王安風作為他神偷門的一員,業務能力實在是太差,連在梁州城這種城池當中,搬運一具‘徐嗣興’都廢了老大功夫,這般模樣,如何能夠摸到天京城太極功當中?又要如何完成神偷門一脈代代相傳的傳統?
不知是否是太長時間沒有和人說過話,鴻落羽越說越離譜,最后在圓慈的溫和微笑當中,方才止住話頭,饒過了王安風一命,后者在圓慈的叮囑之后,幾乎狼狽逃竄一般離開了少林寺。
然后,少林寺中便響起了平和的佛號。
“阿彌陀佛……”
王安風回到了客房當中,重重松了口氣,仿佛歷經了數次生死相搏,精神上和身體上,都充滿了疲憊之感,往后兩步,直接坐在了床鋪上面,眼中有些許茫然之色。
他失策了。
先前鴻落羽在外面呆了很久,沒有表現出來,他幾乎要忘記了,相比起能夠凌空虛度,位列當代江湖第一流的絕世輕功,這位師父那張碎嘴恐怕還要更勝一籌兩籌三四籌,就是昆侖山上那位物我兩忘的山人都不一定能夠忍受得住。
不過神偷門的傳統又是什么?
難不成要跑去大內,在三千披甲禁衛眼皮下面偷東西?
王安風晃了晃頭,把這個能夠惹得江湖朝堂軒然大波的念頭拋出腦海,看了一眼依舊陷于昏迷當中的徐嗣興,將后者從床底拖出。
然后重新換了一種下針的方法,以自身內功模擬運轉藥王谷的路數,施針一遍,還好藥王谷內功心法走的是‘陰陽流轉,歸于冥一’的路數,以少林純陽內功,倒也能夠勉強用出。
施針之后片刻,王安風察覺到徐嗣興的氣機逐漸穩定,心中暗松口氣,抬手將銀針取下。
這人現在可極為重要,牽連頗大,他雖猜測此事可能與東方凝心有關,但是也不能夠徹底排除東方凝心來到這里是一個巧合,而另外有人影響徐嗣興的可能性。
而且,想要從酒自在手中拿到情報,恐怕還要指望用徐嗣興和無心交換。
從后者的言談來看,那位頗為豁達的老者就算不是大秦在江湖中的釘子,也和朝堂中有著種種聯系,這也能夠解釋,為何白虎堂在江湖上極為隱秘,來無影去無蹤,尋常江湖人甚至于連名字都沒有聽過,酒自在卻能夠早早掌握到許多情報。
想來便是從刑部中獲取。
此刻這一具徐嗣興事關三件大事,可不能有什么閃失。
酒會最大的盛事雖然已經結束,但是仍然還有三日余熱,所以仍有許多人還會在梁州城停留數日時間,在這種風氣之下,王安風等人的選擇并不起眼,沒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至于住在這間客棧當中的花費,王安風提過一次之后,無心回信說,刑部名捕行動時候,每人有一定量額度的銀錢支取權限,與執行任務危險對應。
身為將來的天下總捕,當今的總捕弟子,無心沒有半點給老師和朝廷省錢的打算,直接說這一次的花費,只要未曾過限,刑部都可以替王安風承擔。
然后給出了一個讓王安風懷疑眼睛的數字。
只有那位客棧掌柜的每日犯難,不知道這住宿的花費,該要如何計算,他原本以為那‘肥羊’定然不愿意住三日之久,一次十五兩便可以賺足了,未曾想到后來變動,整日整日睡不著覺,只覺得肉疼,就連三層下巴都清減了幾分。
八月十七日夜間子時。
王安風孤零零一個人和徐嗣興待在一間客房當中,離棄道瞅著這焦炭死活不順眼,干脆不和他一起住,跑去和那些神武府老卒們打成一片。
離棄道過去,曹立民等人只有開心,若非正在執行任務,不得酗酒,恨不得將酒樓的窖藏都搬空了,只是苦了王安風。
他突然有些后悔。
昨日也不是第一次氣機登樓,為何就克制不住自己,將神兵中的氣機一口氣全部傾瀉出去,就是少砸下幾道雷,徐嗣興也該醒了,退一步講醒不過來,最起碼刑部能夠保得住他一口氣,不至于半死不活,扔在王安風這里。
不過若非如此,無心恐怕不一定會將酒自在的事情告訴他,他極有可能會在這兩日離開梁州城,再一次和酒自在擦肩而過。
世間一飲一啄,實為定數,讓人捉摸不透。
王安風側躺在床上,將椅子拼起,然后再將那具徐嗣興放在上面,即便是他,也不愿意對著這么一個‘尸體’睡覺,因為在少林寺中修行慣了,即便是入睡時,也不曾放松,
牙齒輕合,雙目半閉,呼吸平緩,體內氣機伴隨著呼吸聲音逐漸起伏,隱隱和這一方天地有所呼應。
一片靜謐當中,窗戶突然被輕輕推開來。
在有心之人的視線當中,那道身影依舊側躺在床鋪上面,睡得安穩,卻仍舊不安心,取出了一枚香丸,屈指彈入屋中。
裊裊白霧升起。
香氣撲鼻。
這本不是什么毒物,而是能夠讓人睡得更為安穩的上等藥物,武者突破之前,時常使用,第二日辰時起身,便覺得神清氣爽,思路清明。
以這種法子,不但能夠避免懷疑,更可以防備諸如‘避毒丹’,‘解瘴玉珠’之類的異寶,堪稱百無疏漏。
便如此刻,床鋪上的身影便睡得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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