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風景極美。
官道兩側,大片大片的金黃往極遠的地方鋪展開來,然后在盡頭和蒼天接軌,風吹過來的時候,恣意生長了足足一年,高得及得上尋常人腰的草枝先是朝著下面伏低,然后又搖晃著挺直,連綿不絕,仿佛浪潮。
二十幾輛馬車穿行于闊野之中,像是一道劈開了金黃和湛藍的劍。
吱呀聲音不絕,可知車上貨物之重,車隊的規模已經頗為可觀,后面還有高大驍勇的漢子揮舞手中的長鞭,驅趕著三十多匹各色馬匹,馬蹄落處,更是揚塵滾滾。
這些漢子口中呼哨,每每騰身而起,總能在奔騰的馬群當中,準確落在另一匹馬的馬背上,而不至于摔跌在地,展露了一手極為嫻熟的馬上功夫,若在塞北西域,少不得一聲喝彩。
在這隊伍的最前頭,是一匹渾身黑色的駿馬,走得不算慢,看去卻甚是輕松,馬上坐著一名高大得有些夸張的彪形大漢,一圈絡腮胡,腰側挎著一柄寬厚的橫刀。
也不握韁,雙手把著一張牛皮質地的地圖,上面用炭筆寫寫畫畫,卻是一個極為粗陋的地圖,正凝眉去看。
身后的馬車上全部都裝載了滿滿的貨物,不少人就干脆坐在馬車前面,靠在車篷上,騎馬而行的人也不少,而幾乎人人都佩戴著兵器,面有風塵之色。
在有些游離于車隊之外的地方,慢悠悠跟著一匹紅馬,這馬倒是頗為高大,卻有些過分瘦了,肩骨略有突出。馬背上一個身穿黑衣的青年,神色似乎有些冷淡。
王安風看了看不見邊際的遠處,即便是以他的目力,在這個距離上,也很難看得到什么東西。
距離離開梁州城,已經過去了足足半月有余的時間,因為專心于趕路,縱然只是駑馬拉車,商隊的速度也慢不到那里去,前幾日已經離開了劍南道,此刻算算距離,已經進入了大秦的西北一帶。
一入西北,氣溫驟降,才出梁州城時候,這些商戶們心中略有興奮,于苦行也沒有什么準備,此刻卻已經沒有了剛剛開始時候的閑情逸致,面上皆時而浮現苦色。
很多時候,并非是心里頭做好了準備,就能夠無視接下來的苦楚,知道歸知道,可累還是一樣的累,更大可能是會更累。
這段平原還算是比較好走的路況,若是先前崎嶇難行的道路,坐在馬車上,都要將整個人給顛碎掉,有武功的還算撐得住,那些個半點拳腳不會的商戶,卻是一個個都苦不堪言。
為首周巢看了看周圍環境,勒馬停下,高聲道:
“諸位先且停下,稍作休整,替換馬匹節省腳力,一刻之后出發,加把勁兒,咱們今日就能到下一座城,不用露宿外野。”
“到時候,可以嘗嘗大秦西北的牛羊肉,和江南道的可不一樣,全無異味兒。”
王安風幾乎可以聽得到整個隊伍里一聲整齊劃一的慶幸嘆息,馬車車隊晃晃悠悠停下來,雇傭來的護衛從車里取出上等的馬草喂給自己的坐騎,好讓這已經承受許多疲累的馬兒能稍微恢復些精力。
然后將拉車的馬匹和后面的馬替換一次,最大程度地保證速度,節省腳力,拉著這么重的貨物走了大半日的光景,這些駑馬早已經有些支撐不住,停下來后喘息聲音有些重,馬嘴邊緣已經有了白沫。
要是不換馬就這樣繼續強撐著往前走,不說能不能在閉城之前趕到,這些駑馬甚至于可能在路上倒斃或者力竭受傷,到時候的問題可要大許多。
王安風翻身下馬,那匹赤色瘦馬打了個響鼻,悠哉游哉跑到了一側的原野上啃食草葉,此刻秋意漸濃,這些草都有些干枯,遠遠不如新鮮馬草來得多汁。
尋常馬吃下肚去反倒會有些害了病,那匹孽畜卻仿佛毫不在意,左啃一口,右啃一口,吃得歡快。
王安風正好奇這平素嘴巴刁鉆的瘦馬怎么轉了性子,突然有人叫了一聲小心,然后有個東西直直朝著他飛過來,王安風抬手將東西接住,卻是一袋處理過的馬草,抬眸看去。
看到在馬車那邊兒走過來一個圓臉的漢子,笑呵呵道:
“給你的坐騎墊墊肚子吧。”
“這幾天下來,就是咱們都累得厲害,何況是這些坐騎?若是路上出了什么問題,到時候可不是簡簡單單就能夠處理的小事情了。”
“當年我第一次走這一條路,就是這樣,又沒有準備備用的坐騎,結果馬腿崴了,費了好大功夫才挨到了下一座城。”
王安風看了看手中有些濕潤的馬草,維持著‘刀狂’的性格,點了點頭,只是冷淡道:
“多謝。”
對方也不以為意,笑著閑談兩聲,見他并沒有什么談性,便即打了個招呼,轉身回去了自己的貨物旁邊。
幾輛馬車圍在一起,車廂和馬匹的身子擋住平原上一日大過一日的風,幾個商戶圍成了一個圈兒,手上握著個酒壺,還有一大塊肉,一把匕首,分勻著吃喝些東西,緩緩勁兒。
其中一名身材有些消瘦,雙頰下陷的漢子看到對面圓臉商人走回來,招呼了兩聲,將手中的東西遞過去,后者似乎和他們相熟,也不客氣,當下接過來,用匕首重重割下來一大塊肉,送入口中大嚼起來。
那消瘦漢子臉上浮現一絲笑意,道:
“你也是半點都不客氣。”
圓臉商戶灌了口酒,大笑道:“咱們二三十年的交情,我要是和你客氣了,那不是看不起你嗎?”
消瘦漢子笑了笑,顯然并不在意,旁邊一人緊了緊身上衣服,看向那圓臉商戶,好奇道:
“老孫,你剛剛去哪兒了?我瞧著你怎么是從后面過來的?難不成你這個年紀了,還要親自來換馬么?”
孫任搖了搖頭,嘆息道:“這哪里能成,年紀大了就得要服老啊,我這腰前幾年傷過一次后,就是連馬也騎不得了,怎么會自討苦吃?剛剛只是去給了那藥師一份馬草。”
“要不然,我怕他的那匹馬撐不住了。”
聲音頓了頓,他忍不住搖頭嘆道:
“那匹馬實在是太瘦了,也沒有甚么精神頭。”
先前的消瘦漢子眉頭皺了皺,然后搖了搖頭,似有不屑道:
“是那個人?嘿,我說你也太好心了點,那人自稱是藥師,一看就是個打算去西域搏一個富貴的破落戶,這種人我見得多了。”
“你看他窮酸得只有那一匹馬,也沒有什么貨物,想來是渾身家當換成的坐騎,可就算是這樣,每一次到城里,還要自己另開一間客房,裝得倒是闊綽。”
“像是這樣窮得叮當響,還要裝闊綽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去了域外也就是空手回來,銀子在他們手里根本就留不住。”
旁邊一人吃了口肉,附和道:
“那可不是。”
“你們知道我當年年輕的時候,那可也是騎過馬,揮過刀的,那小子看著倒是人高馬大的,可是連駕馭那么一匹坐騎都會出漏子,又沒有本事,又沒有本錢,出去可不就是白白走一遭么?”
“而且這家伙膽子還夠小的,前兩日遇到劫道的綠林,他不就躲在一旁,都不拔刀。”
“我看啊,他放在馬背上的那把黑刀肯定是假貨,搞不好只是木頭漆成黑色,里頭還得是空的,否則那匹馬肯定扛不住,指不定就啪的一聲軟倒在地了。”
眾人哈哈大笑。
消瘦漢子笑道:“那可不,他若是有揮起那么大一把黑刀的力氣和手勁兒,就算沒有咱們這樣的好馬,無論如何也不至于只有這樣一匹瘦馬在,總之老孫你這袋子馬草算是白費掉咯。”
孫任擦了擦胡子上的酒液,不以為意笑道:
“這也無妨。”
“年輕人,能夠多出去走走,見見世面,總也是好事情。”
后開口那人奇道:“老孫你什么時候變得這個樣子了?當年你可是嚴厲得很,把不少人都給嚇跑了的。”
消瘦漢子笑道:“這個可是得要細細說說,老孫遇到了好事情,自然心情好,心情好了,再怎么樣的人也會變得好說話了……”
旁人好奇,連連追問,那消瘦漢子正要開口,便聽得了前面一聲呼哨,再看的時候,仿佛鐵塔一般的周巢已經翻身上了馬,立在前方,原來是那休息的一刻時間已經過了。
消瘦漢子將最后一塊肉扔在嘴里面,笑道:
“走罷,今日到了城中,再好好和你們分說……”
馬嘶聲音不絕于耳,方才停下了一刻左右的車隊再度開撥,王安風將那馬草喂給瘦馬,然后依舊慢悠悠跟在了車隊的后面,這匹瘦馬看去依舊是無精打采的樣子。
就像是剛剛出發時候一樣。
周巢果然稱得上一句經驗豐富,對于城與城之間的距離,以及眾人行進的速度,都極有把握,在天色黑到難以行走之前,終于是到了一處城池,趕在大城門關上之前,入了城中。
周巢有相熟的客棧,早早就已經派出手下快馬趕來打點好了,客棧中派出了小二在城門口等著,見到眾人之后,忙在前頭引路。
王安風牽馬而行,依舊沉默,左右看著周圍的建筑,在心中和酒自在前輩給他的那一份資料一一對應,確認了這座城在情報中只是尋常,不值得特別在意,旋即分心去看這城中風光。
果然是和中原,江南一代不同,建筑風格,城池布局,粗曠地仿佛裹挾著粗糙砂碩的北風,卻又別有雄壯,一處縣城之中,竟也給人雄城之感。
而在他打量城中布局的時候,眾人已經到了一處客棧當中,在門口已經有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等在那里,遠遠看到了周巢,口中便發出一連串豪邁的笑聲,雙臂展開,迎上前去。
兩人親熱地熊抱了一下,客棧中的小二伙計幫著將帶來的馬車,坐騎,全部在空出的后院里停好,眾人站在地上,活動筋骨,都是一陣的齜牙咧嘴,卻是今日舟車勞頓,實在是筋骨都僵硬乏了。
入內之后,商隊眾人依舊將客房定在了一起,這一次干脆就沒有為王安風定,后者自己上前,給自己重開了一間客房,然后又問廚子要了些雞蛋黃豆。
蛋清蛋黃,還有煮好的黃豆在桶中攪拌好,更撒了一把鹽巴,然后才提著給那瘦馬送過去。
喂食這件事情實在是不能夠遲了,否則他擔心那匹孽畜餓得起火,把其他馬給踢壞了。三師父說這匹馬是在極地搏殺白熊練出來的體能,之后將尋常猛獸收拾了個遍,區區尋常馬匹,還真不夠它幾蹄子的。
他維持刀狂的性子,旁人也懶得招呼他,王安風也自樂得清靜,將這戰馬配置的草糧給那瘦馬送過去,看著它吃盡了,方才轉身回去。
秋夜溫度頗有幾分冷意,而西北一帶,白天溫度還行,一到晚上就冷得厲害,掌柜的見沒有人來,用厚厚的棉布垂在門內,堵住了縫隙中灌進來的寒風。
王安風喂完馬正要往里面走的時候,才拉開門,布簾就被撞開,里面走出一人,腳步匆匆,幾乎直接撞在了王安風的身上。
王安風側身一步避讓開來,接著一瞬的光,看清楚了來者是個二十余歲的青年,算是劍眉朗目,只是臉上有一道刀疤,破壞了整體的協調,也增加了幾分戾氣。
后者頭顱微垂,視線仿佛一直在盯著地面,也不曾跟王安風道歉,便如背后有惡狼追著一般,腳步匆匆離去。
王安風皺了皺眉,收回視線,走入客棧當中,將木桶交還給了后廚,本來打算直接上樓去房間里面,已經走到了樓梯口旁邊,突然聽到了旁邊一個高大青年重重拍了下桌子,頗有幾分眉飛色舞之色,高聲道:
“所以說,姜夫子入了朝堂,我等便可略有期望了!”
姜夫子?
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王安風的腳步下意識微微一頓。
旁邊桌子坐著三人。
開口的那人頭戴文巾,從裝束看,應當是個書生,但是西北一帶,就算是書生,也帶著骨子里的豪邁氣魄,身材高大,似乎說到了興頭上,大聲道:
“而今天下,舉薦之位全然落于三公世家手中,若要得官位,便得要銀錢,入學太學之后,更要處處忍讓,唯唯諾諾,我等讀書習劍,為的是家國天下,求的是朗朗乾坤,如何能低頭給那些世家做奴婢?!”
“跪慣了的軟骨頭,見到了真正的對手,見著了更大的難關,除去慌亂下跪求饒,還能有什么用么?要如何保家衛國?如何為民掙命?!”
“而今官員舉薦世家,世家子入學之后復又為官員,官員為世家,世家為官員,一代一代,仿佛輪轉,子子孫孫,無窮盡也!時日漸久,此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耶?為世家之天下耶?”
“天下人苦世家之弊久矣!”
“某是以不愿游學入仕,說來說去,就是骨頭硬,跪不下去,欲要一掃乾坤,又無這種手段,只能扼腕嘆息。”
“而今姜夫子入主太學,任太學士,以先生之高潔,定然會革除世家舉薦之弊,還天下人一個浩浩乾坤,某耕讀數年,而今聽聞此事,才又有了入仕之心。”
言罷又是連連飲酒,姿態豪邁不羈,雙眼越飲越亮,渾無半點醉意,注意到了旁邊停下來的王安風,也沒有尋常書生拘泥之氣,笑道:
“這位壯士似乎也對這件事情感興趣嗎?”
王安風維持神色冷淡,道:
“所謂姜夫子,可是姜守一先生?”
那高大書生笑道:“然也。”
“壯士也曾經聽聞過先生之名嗎?可曾相信先生入住太學,天下風氣便當就此一掃污濁否?!”
王安風沉默了下,想到那笑意溫和醇厚的中年書生,想到了那琴音茶香,心中不自覺柔和,道:
“若是旁人,不信。”
“若是姜夫子,我是信的……”
“哈!壯士果然好見地!”
那書生大喜,便要拉著王安風來共飲,方才起身端酒盛滿一碗,轉過身來,只見到了背影,卻是已經上樓,便即唉呀嘆息一聲,呢喃兩句,看了看手中酒碗,笑了下,一仰脖將西北烈酒灌入喉中,結清賬面,攜友高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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