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離開的時候,車中有三人,回返時候,已經多了一人。
二王子府中,地位堪稱萬人之上的金高馳親自駕車。
古牧親自為王安風掀起車簾,將他迎入其中,馬車放慢速度,往王府中行去,王安風閉目,神色平淡。
這一日回府之后,他和古牧于靜室當中密談了一個時辰。
金高馳再看到古牧的時候,從這位心思深沉的殿下臉上,看出了從未有過的絕決。
古牧輕聲嘆息。
“生死勝負,皆在此一搏。”
“哈哈哈,我那位弟弟,是不是被逼瘋了?”
“居然做出了那么荒謬的事情,我原本以為他來王宮當中發飆已經是極限了,沒有想到,我還是真的小覷了他,不對,是先前我太過于高看他了,沒有想到是這么沉不住氣的人。”
“不足為慮,不足為慮矣!”
本應該屬于巴爾曼王的王宮當中,大王子豐烏哈哈大笑,穿著寬松的衣物,袒露胸膛,一手端著酒杯,酒杯里面是淺綠色的美酒,聞得到清淡的果香。
周圍穿著輕紗的美人環繞。
青銅侍女捧燈的雕飾釋放出的光芒將這個大殿裝點得氤氳夢幻,圍繞著中間的大王子有十余丈桌案,桌案上面美食美酒,周圍則是王城中有身份的大人物們,聞言拍手迎合道:
“殿下說的是!”
“不錯不錯,不過是大半個月的時間里,竟然連連出了這樣的兩個昏招,看起來,二殿下先前所謂的明智聰慧名聲,也不過是唬人的,真的遇到了事情,就會像是這樣一樣,完全沒有了鎮定之心。”
“天下人都在看他的笑話!”
豐烏聞言,越發張狂地哈哈大笑。
穿著袒露胸膛的衣物,手中酒杯,與輕柔婉轉的美人在眾人的中央起舞,群臣中有擅音律的,拍打著桌子和酒杯發出粗狂的嗓音。
其樂融融。
大臣門客中也是有謹慎冷靜的人,但是二王子古牧這段時間確實做出了很愚蠢魯莽的事情,居然在府邸被人暗算之后,拉出了自己全部的門客和精銳強弩隊,沖到了邊境,和四王之中公認最為難纏鬼魅的右賢王沖撞。
這幾日間,甚至于爆發了幾次沖突,見了血。
連兵甲都沒有了,如何能夠和大王子斗?
再加上周圍的美人頻頻勸酒,語氣輕柔而嫵媚,呵氣甜馨,大秦江南道的薄紗拂動,隱隱約約看得到的嬌嫩肌膚,令人難以警剔下來,逐漸放松了最后的戒備,連連飲酒。
安息國的大易酒,即便是中三品的武者這樣狂飲也會大醉。
不片刻,那幾個警惕的大臣也已經醉倒在桌子上。
王宮西南天武門。
禁衛軍營。
歌舞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色當中能夠傳得極遠,即便是在這稍微偏遠些的城門也能夠聽得非常清楚,看守城門的士卒心中不忿,沒有了平常時候的冷靜。
也因此,車輪碾過地板的聲音,直至靠近到了五丈的距離,他們才反應過來。
為首的禁軍將領神色一變,手中彎刀出鞘,道:
“什么人?!!”
夜色中馬車安靜停下,車簾打開,其中一位男子下了車來,雙手捧著一個玉盒,大步走了過去,禁軍將領神色一變,認出這位中年男子是巴爾曼王領當中的一位地位頗高的貴胄家主,但是仍舊沒有松開刀,只是喝道:
“來人是誰?!”
“退后,否則斬殺之!”
中年男子神色平靜,雙手捧著玉盒,道:
“吾王在此。”
玉盒打開,里面的東西暴露在外面,禁軍將領見到那東西,神色不由得一變,玉盒當中赫然是一枚玉璽,即便是在夜色之下,也能夠看得出來這玉璽的質地是何等上乘,雕刻成猛虎按爪的模樣。
玉璽。
禁軍將領雙瞳驟縮,呼吸不由得急促。
正在這個時候,馬車背后涌出數人,皆穿黑衣薄甲,手持強弩,中年男子神色鄭重,手捧玉璽退避一側,馬車中有人輕輕咳嗽兩聲,淡淡道:“玉璽已在此,王宮之中,盡數皆為我等同僚。”
“殿下即刻就要登基為王,汝等還執迷不悟嗎?”
“降者,不殺。”
禁軍將領神色掙扎,看了一眼馬車,通體墨色的馬車隱藏在了黑暗當中,玉璽在此,馬車中有誰已經毋庸置疑,天下人都以為那位現在在和右賢王沖突,他卻突然出現在這里,背后代表著什么,讓他有些心驚膽戰。
背后隱隱還有歌舞之音。
禁軍將領看一眼強弩,半跪下來,道:
“諾!”
“愿為王上前驅。”
當下整理禁軍,打開了軍營大門,馬車慢慢進入其中,前后十八名持戟衛士,沿路所見到的守夜禁衛無不好奇,卻見到那禁軍將領,只當做是哪位貴人,未曾阻攔。
馬車停下,手捧玉璽的中年人來到車前,躬身傾聽,旋即起身行至與禁軍將領之前,神色淡漠,道:
“將眾人喚起。”
“勿要擊鼓。”
將領看一眼那玉璽,心中暗嘆,領命而去,禁軍衛士不過只有一千五百人,雖然都是精銳,但是要喚醒并不算麻煩,不過一炷香時間,就都已經穿戴披掛,聚集成陣,看到了點將臺上一名青年男子。
有熟悉此人面目的,已經神色微變。
二王子古牧身穿鎧甲,褪去了原先的陰柔,平添許多英武,雙手中拄著一柄長劍,眉宇飛揚,右側中年男子手捧玉璽,背后數名門客一字排開,即便是平素常常以文士見人的金高馳,也同樣穿戴鎧甲,氣焰彪炳。
眾人之中,唯獨一人穿白衣。
古牧上前一步,深吸口氣,朗聲道:
“王璽在此。”
“而今大兄為人惑弄,日日宴飲,而諸王欲分我地,奴役我之民眾,我實不忍,欲要重振王威!”
“諸禁衛者,愿從我者皆左袒,不愿從我者,皆右袒!”
留在這里的將領大多都不得寵幸,未能受邀入宮,此刻二殿下在此,想來那天下聞名的強弩軍也在,又有王璽,當下未曾遲疑,亦是不敢遲疑,軍中軍士整齊劃一,皆為左袒。
旋即踏前一步,整齊劃一,半跪在地,齊聲高喝道:
“諾!”
“愿為王上前驅!!”
王安風似乎受不得夜風,咳嗽聲音越發嚴重。
因為軍營中未曾擊鼓,所以王宮中毫無察覺,沒有人能夠想象道,已經在千里外的二王子,竟然會在和右賢王數次沖突的情況下,拋下自己視若性命的屬下,輕騎簡從,行走于荒漠之中,奔襲千里而回。
王宮當中,仍舊歡笑聲不斷。
大王子豐烏幾乎已經看到了他的二弟落敗。
在后者沒有了兵馬的情況之下,就算是還有人愿意支持他,還又有什么用處?
王位已經是自己的了。
他幾乎看到自己穿著巴爾曼王的華麗服飾,揮軍數萬,縱橫天下的模樣,終于可以不必在乎父親的壓力,能夠隨心所欲,當下笑意越發猖狂,將手中酒杯扔下,一下環住了一位年輕美貌的侍女,在其臉頰重重一吻,哈哈大笑道:
“諸君且暢飲!”
“孤王就不陪著你們了,哈哈哈!”
尚未爛醉如泥的大臣起身拱手,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殿下且去,且去,勿要在乎臣等。”
豐烏哈哈大笑,抬手連點那大臣,道:
“會說話,賞,重重有賞!”
“多謝王上!”
豐烏大笑,旋即抱著那嬌媚女子,以右腳推開大門,轉身走出,那女子身子正柔軟火熱,仿佛美女蛇一般糾纏在豐烏身上,卻突然感覺到了抱著自己的王上身軀驟然僵硬下來,微微一怔,下意識側頭看去。
星夜如許。
無邊夜色當中,身穿鎧甲,手持戰戟的武士們將大殿全部包圍,武士們的前面是身穿重甲的將領,是一名和大王子面目五官極為相似,神色復雜的男子。
而在所有披甲武將的中央,一名身穿常服的青年,面容蒼白,似乎病弱,仍舊輕輕咳嗽。玉簪束發,黑發自兩鬢垂落,然后被微風吹拂,往后面微微飄動,面容清秀的青年唇角涼薄,抬手微微一拱,淡淡道:
“大殿下。”
“醉酒酣夢,可醒了嗎?”
刀劍錚然出鞘。
仿佛虎狼般的武士們從一襲白衣身后涌出。
宮變結束的速度比起二王子古牧所想的還要更快,他這個時候才發現,這事情并不像是自己所想的那么復雜,而是迅猛而直接的,就像是一把匕首死死穿刺了脖頸和要害。
受邀赴宴的人入宮的時候都被卸除了兵器。
而二王子手下的高手卻都手持最精良的武具。
在這個時候,五百名鐵浮屠在內的一千五百精銳就是決定性的力量。沒有人相信,素來謹慎的二王子,能夠施展出這樣瘋狂而凌厲的計策,羚羊掛角,無處可尋,但是只要速度足夠,卻根本沒有破綻。
古牧坐在王座上,仿佛幻夢一般。
周圍屬下連連恭賀,金高馳臉上微笑洋溢,道:
“恭喜王上,賀喜王上,一戰而功成。”
“接下來,就要昭告天下,且要準備吉日,舉行登基儀式,與臣民同樂。”
古牧不由得意動。
正在這個時候,他看到王安風踱步而來,神色微正,當下起身,嘆道:
“多謝先生指點,否則我還不知道,王座竟然是這樣的感覺。”
王安風略有不適咳嗽數聲,面色微白,道:
“事情還未曾結束,敢問殿下,大王子麾下,你最恨之人是誰?”
古牧微怔,答道:“是北疆奔來的一名戰將,名為拓拔子默,此人頗為狠辣,心思更是陰沉,在下險些就死在了他的手下……”
說到此處,臉色有些陰翳,道:
“此人正在王城附近駐扎,我必殺之!”
王安風搖了搖頭,眸底清光,淡淡道:
“那么,煩請殿下即刻稱王,以玉璽下令,封其為侯。”
古牧微怔,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道:
“什么?!”
王安風拂袖看著外面,平靜道:“若是殿下還想要坐得穩當,便聽在下為好,除此之外,所謂登基大典盡數舍去,只在此刻,便大赦王領,立刻傳信天下。”
“除此之外,當即寫信,派遣一輕功高手星夜趕往大秦。”
“言道殺王一事,不必大秦承擔責任,只要作為新王,仍愿與秦交好。”
拓拔子默在沉睡中驚醒。
他是大王子麾下難得的戰將,今日本應該受邀入宴,但是他心中不安,有些擔心二王子殺一個回馬槍,故而放棄,只是和其余中立的巴爾曼王將領率軍在外。
星夜之時,突然看到了王宮處一震火光。
派人入內查探之后,就有城中屬下冒死沖出城來,告訴他宮中大變。
拓拔子默幾乎整個人都呆住。
他千算萬算,都沒有想得到,二王子居然會一反常態,用出這樣大膽冒險的計策,夜奔千里,輕取禁軍。幾乎將整個安息玩弄于手掌當中,所有人都以為他惱怒到要和右賢王沖突,誰都沒能想到,這個眾人看笑話的二殿下,居然會做出這種布置!
禁軍只在王宮附近,入宮不過片刻。
因為前次殺王事情,更從五百鐵浮屠增加至一千五百人。
在所有在外將領還來不及反應的時間當中,就已經結束了一切,二王子稱王已經是必然之勢,拓拔子默心中一片陰翳,左右來回踱步,突狠狠一咬牙,對其親衛道:
“事已至此,由不得你我不反!”
“走,去入宮中,在其余諸將反應過來之前,將大殿下奪回來。”
“否則一旦其余諸將下拜入宮,就來不及了。”
正當此時,突然有一匹快馬自城中奔出,直入軍營,未曾入內,只是在諸多觀望的將領駐地之間來回奔馳,扯著嗓子高呼道:
“奉王上令。”
“茲有大將拓拔子默,驍勇善戰,悍不畏死,孤甚嘉許,封其為化威侯,受三千食邑,黃金千兩,婢女三百,牛馬一千。”
如此數次,方才停下。
眾人心中盡數詫異。
軍營之中,拓拔子默沉默下去,過去了許久,親衛看到他嘆息一聲,似乎褪去了方才的決絕凌厲,正欲安慰,突然眼前銀光一閃,喉嚨一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片刻后,拓拔子默全身披掛,走出軍營,道:
“入宮,拜見王上……”
諸多將領都知道拓拔子默和二王子的恩怨,聽到這樣的話,皆心中一動,新王對于往日有仇怨之人都能如此,若對他們如何?當下便各率領親衛沖入王宮之中,一路疾馳。駿馬嘶鳴聲音響徹了整座王城。
一刻之后。
當拓拔子默終于看到古牧的時候,雙方都沉默了下,古牧旋即大笑著上前,毫無芥蒂,一抬手抓住他的手臂,頗為親昵,這一幕落入眾多保持中立的將領眼中,不由得都松了口氣,熄去了本就不如何濃烈的心思。
拓拔子默沉默了下,在入宮之前,俯身拜下,道:
“臣有死罪而蒙獲恩寵,謹再拜以謝王上!”
“另有一言,欲要和王上私言。”
古牧微怔,周圍眾將都在,正欲答應時候,眾人突然聽到了清冷的聲音從上空傳來,皆抬眸去看,在主殿的摘星閣上層,一人負手而立,淡淡道。
“若為公,公言之。”
“若為私,王者無私。”
古牧收回視線,微笑道:
“卿可知否?”
拓拔子默沉默了下,取出兵符一半,半跪倒在底,身后兵士行禮,周圍將領,盡皆如此,皆跪倒在地,旋即又是整個王宮,皆垂首高呼,兵器叩擊在鎧甲上,發出了令人熱血沸騰的碰撞。
“我等,見過王上!”
“愿為王上驅馳!”
“我等,見過王上!”
“愿為王上驅馳!”
肅殺齊喝沖天而起,豐烏在大殿當中,滿心盡數都是懊悔痛恨,一名清秀過人的貴女悄悄從窗口往外去看,她看到軍中宿將和精銳的武士們披堅執銳,身上的鎧甲都散著青冷嚇人的光,跪于了年輕的君主之前,齊齊高呼。
肅殺而凌冽的氣息沖天而起,連周圍的草木都匍匐。
君王眉宇飛揚,意氣凌虛。
可是她的目光卻在上移,在披甲持劍的君王身后,一身白衣孤身立于樓上樓閣,身上穿著白衣,并不是綢緞那樣會反射輕浮細膩光的潔白,而是很樸素的白色,像是棉麻,有著稍微粗糙卻很能夠讓人安心的質感。
因為袖口寬大,所以在夜風中微微鼓蕩。
那是個年紀并不大的年輕人。
玉簪束發,鬢角兩縷黑發垂落,眉宇清淡,披著了一身清淺星光,那人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垂落了一雙眸子,黑色的眼瞳里盛滿了星光,仿佛倒映著繁星的清泉,只消被風一吹便會碎成一片漣漪,然后沖她和善一笑。
少女微微一呆,然后似乎受到了驚嚇,猛地躲在了后面。
右手撫著心口,她似乎真的被今天的變化給嚇到了,心臟跳地很快。
腦海里面也是胡思亂想,突然地就想到了兩句很久很久之前看過的詩句,其實和她剛剛看到的東西,并沒有什么關聯,雙眸微閉,輕輕念出: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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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風說的那句話。如果說的是公事,那么就公開說。如果說的是私事,王者以天下為家,故王者無私事。
出自于資治通鑒第十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