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王安風已主動退去。
東海郡柱國夏冠宇親自送出三十里。
侯府之中驟然間變得一片冷清,原本已經達到王府建制的東海候府,因為飛龍艦從天而降激起的磅礴氣浪,已經毀去小半,比起侯府建制都要小上足足一圈,先前引以為得意,如詩如畫的布置更是被一力橫摧。
亭臺垮塌。
蓮池只剩下了干裂的土地。
已如一片廢墟,偏偏那一座鐵甲艦仍舊完后無損,連甲板都沒有裂開。
東海候李元愷看著自己的右手,神色鐵青,緩緩收回手掌,深深吸了口氣,笑道:“神武府主,定國公……好大的威風,好大的氣魄!”
他雖是在笑,但是周圍人無不感覺到一股寒意在心底里升起,噤若寒蟬。
紀嘉勛從飛龍艦上翻身落在地上,猛地跪倒,這名先前桀驁的老將此刻聲音竟有些發抖,面色更是蒼白,完全不敢抬頭看李元愷,只是道:
“千,千歲……”
“末將失職,望千歲降罪!”
李元愷神色冰冷看了他一眼,負手而立,自嘲道:“千歲?沒有聽到嗎?我不過是個侯爺罷了,哪里當得起千歲稱呼?!”
曾經歷過七國之戰的紀嘉勛額頭已滿是冷汗。
李元愷閉了閉眼,深吸口氣,拂袖道:
“此事已了,侯府之后派人修繕,都退下吧。”
眾人不敢違逆此刻的李元愷,各自垂著頭朝后退去,詹晴也給孫德容拉著退走,老人現在心里頭沒有半點寒意,只覺得爽快,看了一眼恍惚失神的徒弟,就更覺得舒暢。
雖說今天發生的事情,東海候府一定會想盡了辦法隱藏。但是飛龍艦破空而來,最后更是重重砸在了侯府最大的那個院子上,壓塌了不知道多少屋子,東海沿岸幾乎人人得見。
再加上先前在侯府中的侍女小廝們不知怎的就給扔出了府邸,免去了當場給砸死的慘烈下場,也親眼看到了事情的發生,這悠悠眾人之口,就算是皇帝和圣人都壓不住,何況是一個東海候?
李元愷被削去了親王爵位之后,在這東海大城里苦心經營了二十年,才有了現在這樣蒸蒸日上的氣象,卻被一艘飛來鐵甲艦生生砸塌,苦心多年,眼看著鮮花著錦的氣象就如同那一池湖水蓮花一樣垮塌下去,更有可能為他人做嫁衣。
東海衛大將軍有將女兒嫁給四十歲的李元愷,是為了穩固家族地位,但是現在恐怕得要多做考慮了,無論如何,若神武府主當真有此心,年僅二十余歲,已經名動天下,縱橫江湖的弄潮兒,遠比李元愷要更值得押寶。
心念至此,孫德容忍不住暢快至極,才出了侯府,便哈哈大笑起來。
眾人退開之后,李元愷的神色漸漸恢復了鎮定,轉頭看著仍舊還在的道人上官泓,苦笑一聲,道:
“讓道長見笑了……”
上官泓手中拂塵搭在了臂彎上,道:
“神武府主位列江湖絕世,大秦江湖中能夠穩壓他一頭的不會超過十個人,他以力橫壓,非千歲之錯,這不過是蠻力而已,君子王侯所不取。”
“便如獅虎猛獸,比常人有力,卻終究只是野獸之流,為人捕殺。”
李元愷神色稍微和緩了些,道:“不知道長有何教我?”
上官泓手中拂塵一掃,道:
“斗膽請千歲上稟朝堂,大言神武府主勇武,為其請功。”
李元愷不由得微怔,旋即近乎于氣笑道:
“為他請功?”
上官泓正色道:“正是。”
“道長且細說……”
道人答道:“神武府主所能依仗的,只是現在他未入朝堂,封地未定,以此來要挾千歲,只要我等先行示好,表示不愿意與他相爭,讓他入朝堂,到時候陛下會予他什么?千歲圣明,應當知道。”
李元愷沉著臉答道:
“允他入朝佩劍,見皇不拜,御賜紫金玉袋,一身位比親王的青衫蟒袍,除此之外,各類珍寶名器,江湖典籍,神兵雛形,但凡我二哥有,但凡他要,絕無不允,除此之外,恐怕還會將最受寵愛的公主嫁給他,穩住他的心思。”
上官泓神色肅穆,道:“千歲所說甚是如此。”
“但是依在下所看,陛下會如此做,絕不只是因為上一輩的情分。”
“三十年前開始的那一場大戰,大秦統一中原,而今東海群島不足為慮,西域三十六國雖盡都是些反復無常之徒,但畢竟國小力弱,大多與我大秦交好,現在所憂慮者,只是北疆。是以令大都督司馬錯鎮守北地。”
“而今若是神武復歸,以當今圣人的手段,恐怕會令他率神武府鎮守西域,如此一來,就與大都督司馬錯呈牛角相抵之勢,壓住我大秦邊疆,神武府有數次穿過冰川踏入北疆的經歷,神武府主也曾貫穿西域的江湖。”
“再加上北疆冰川之外就是東海衛。”
“如此便是近乎于甕中捉鱉之勢,緩慢推進,快則十年,慢則三十年,大秦邊疆必然會擴充到草原之上,有這樣一員既是江湖高手,也是朝廷名將之后的守將在,西域只會一日比一日風平浪靜。”
李元愷此刻已經反應過來,道:
“封疆大吏與皇親國戚為敵,是朝中大忌……”
上官泓道:
“正是如此。”
“何況,陛下是千歲的兄長,而千歲少年時在天京城長大,經營東海數十年,與京城中的諸多大人有舊,在江湖上是草莽龍蛇,入了朝堂自有朝堂上的規矩在,如金鎖千重鎖住他七寸,不能妄動。”
李元愷沉吟片刻,長呼口氣,道:
“非道長指點,我幾乎走錯了路。”
上官泓道:“千歲當不急不躁,來日方長,鹿死誰手,猶未可知啊。”
他還要一句話沒有說出口。
王安風只是送回來了一艘船。
還有三十艘飛龍巨艦在這個時候仍舊還在距離蓬萊島百里之外的海面上停著,未曾得到東海候命令的情況下,半個時辰就會在將領的命令之下向蓬萊島圍殺過去。
剛剛李元愷也沒有開口說一點。
他神色沒有太大起伏,心里卻已經推算了幾步,看來眼前看似已怒極的東海候,心中固然惱羞成怒,但是未嘗沒有借著這個機會演戲的心思打算,并不是表現出來的這樣不堪。
李元愷神色已恢復如常,抬手相邀道:
“今日雖然沒了往日的風景可以看,好在茶水沒有甚么變化。”
“廢墟賞景飲茶,眼看他樓起了,眼看他樓塌了,倒是也別有一番風味,道長,請。”
上官泓定神,溫和笑道:
“千歲相邀,豈敢不從。”
“請。”
東海蓬萊島上,先前飛靈宗引起的慌亂已經被神武府壓制,迅速恢復了原本的狀態,受傷的人在川連的丹藥之下也穩定住。
東方琮在服下丹藥之后,感覺到被飛靈宗奔雷勁氣所致的傷勢幾乎瞬間穩定住,不由得驚異,盤坐運功數次之后,睜開眼看著身前那背著藥箱的木訥青年。
川連本背對著他,察覺到老人視線,主動轉過頭來,笑道:
“老前輩覺得如何了?”
“這一氣凝華丹是我這幾年琢磨出的,專治內息受損,于抵御雷霆火勁卓有成效。”
東方琮未曾想到川連能夠直接察覺到自己的視線,本已驚詫萬分,聞言更是震動,脫口道:
“這丹藥,是你自己研制的?”
川連點了點頭,道:“不過還仍在草創,藥性應該還能激發三成左右,啊,對了,這件事情上,我師妹也幫了我許多,就只有我一個,肯定不成了,我這么笨,沒了師妹什么都做不到。”
“也是我先前死里逃生以后,對于藥性便敏銳許多,嘗試了不少東西,也算是偶有所得。”
川連撓了撓頭,笑了笑。
仿佛鄰家少年可親。
體內一身隱藏不發,直達五品之境的生死氣機直令東方琮頭皮發麻。
川連拍了拍藥箱,里面已經空了大半,頗為滿意笑道:
“厲三哥與我說蓬萊島上有蓬萊玉枝一類的靈藥,這一次雖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這些藥好歹是沒能白白放在藥箱里浪費了。”
費破岳突然抬頭,神色冷下來。
遠處傳來低沉的轟鳴聲音。
川連微怔,抬頭看向那個方向,雙眼張開,眸光里似乎隱隱有無葉猩紅花綻放,神色變了變,道:“怎么回事?!”
“發生了什么?”
“是剛剛王兄攔下來的那種鐵甲艦,而且這一次足足有……三十艘?!”
東方琮神色驟變,道:“什么?!”
他忍不住起身,飛身直上樓閣之上,極目遠眺,看到一艘艘飛龍巨艦結成了戰陣,緩緩逼近,其上強弩手神完氣足,各自挽弓在手,遠遠的就有一股迫人的兵家煞氣逼近,禁不住神色變化。
川連自小在北方長大,自然不知道飛龍巨艦的體量,東方琮卻很明白,三十艘飛龍艦,恐怕有數千名強弩手已經逼近,其中不乏軍中的中三品高手,這樣浩浩蕩蕩的大軍逼近而來,蓬萊島絕不是對手。
萬名強軍,是足以嘗試和宗師硬碰硬的水準,尋常四品高手也會被絞殺,七國之亂時候,各國都有中三品的江湖高手入軍陣,小覷了那些百戰悍卒。
一個大幫派的人手,扔到真正數十萬人廝殺的戰場上,濺不起多少水花來,數千人結陣,就能讓中三品的手段發揮不出來,最后落入刀陣里面,千百刀后大多生生力竭而死。
川連從老人臉上的神色變化猜出了許多,呢喃道:
“不對啊,按照王兄剛剛那一下子,那個什么東海候居然還有膽量再殺過來?難不成還有什么了不得的后手不成?”
呂映波抬手拂過鬢角黑發,淡淡道:
“是否要我出手?”
身旁碧玉毒龍再度浮現出來。
東方琮面露遲疑,其余神武府眾人則都神色略有不自然。
為首飛龍艦上,一名將領手中握著強弓,已經遠遠能夠看得到蓬萊島的模樣,旋即下令,三十艘飛龍艦排開陣勢,每一艘上控弦士卒氣機凝聚到船上船正身上,再重新匯聚到了為首將領體內,借助水氣凝聚成了兵家戰陣。
三十艘飛龍艦上氣機流淌,凝聚為蒼藍色戰魂。
自紀嘉勛等人上山已經有足足半個時辰,當時東海候,若是遲遲沒有反應,便不必等候命令,直接圍殺,他出身于東海這一帶的將門世家,自然看不起紀嘉勛,本就不打算聽他調遣。
此刻立在船首,猜測紀嘉勛大約已經被擒拿,心中不由得隱有些同行相輕的不屑,打算著要將這一戰果牢牢攥在自己手心里,將手中強弓抬起,背后一層層命令傳遞出去,三十艘鐵甲艦上強弩次第展開,數十人方才能夠打開的墨家機關弩上弦。
背后玄武兵魂融入自身,蘇景龍氣機連連上升,逼近了四品左右的水準。
打不過四品,但是已經能夠進行牽扯。
瞬間有數不清的寒意鎖定了遠處的蓬萊島。
正當他打算松開弓弦的時候,天地間突然傳來了一聲聲沉悶的聲響,蓬萊島上眾人也察覺到了這種聲音,低沉,連綿不絕,如春日的悶雷一樣,自云的那一側滾滾而來,一直翻滾到這一側,然后炸開。
潮濕的水氣混雜著風鋪面而來。
蘇景龍只覺得自己的耳朵一陣嗡鳴,聽覺似乎隔了一層白茫茫的霧氣。
旋即就是幾乎要將人直接拋飛出去的巨大力道,鐵甲艦劇烈晃動。
海天一線間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身軀,飛龍巨艦已經足夠龐大,長度起碼有四十六七丈,寬二十余丈,甲板上三層建筑,大小船帆十三,吃水數千噸,國之重器。
但是現在飛龍巨艦幾乎像是一條舢板船,只是在起伏的波濤中晃動。
那一物再度破水而出,露出了頭部和尾部,是以能夠猜測出其長度,達到了令人驚恐的水準,十數里之長,三十艘飛龍巨艦列在一起,都比不得這怪物一半大小。
蘇景龍臉色發白。
不知道存活了多久的龐大驚鯢昂首低鳴,其音若雷。
王安風立在驚鯢的頭頂。
當時他救下了驚鯢,曾與它約定會為它報仇,以換來守候蓬萊島。
驚鯢從蓬萊島和飛龍艦中間游過。
起伏的波濤將沉重的鐵甲巨艦生生朝著后面拍去,像是孩童玩水時候不得不順著水波波濤晃動的紙船,不知道多少的士兵站不住腳,只得死死扣住船板,才沒有被甩飛出去,所謂控弦更是玩笑般的事情。
就在這個時候,蘇景龍突然看到那堪稱神獸鯤鵬的驚鯢背上站立一人,神色驟然變化。
王安風朝著蓬萊島朗聲道:
“川兄,費老,還請諸位護住蓬萊。”
“我去飛靈宗與左丘谷一晤。”
聲音沉靜卻能遠遠傳出,伴隨一聲走罷,潛伏海面之下的巨大驚鯢再度晃動,足以一下拍碎一座鐵甲艦的彎月形扁平尾巴破水而出,千萬傾海水被掀起,然后重重砸落在水面。
蓬萊島沿海浪潮涌動。
三十艘飛龍艦晃動如旋渦落葉。
兵士已面如土色。
驚鯢低沉長鳴。
王安風自始至終都沒有去和那守將說一句話。
但是先前還信誓旦旦,要靠著戰功將紀嘉勛生生打壓下去的將領已經沒有半點戰意,腳下大船現在如同木板一般晃動不止,而這只是那驚鯢甩尾時候造成的影響。
若是這驚鯢抬頭撞來?
蘇景龍身軀顫抖。
飛靈島距離蓬萊有千余里地,周圍路過許許多多的海島,這些島嶼上的百姓都沒能出海,愁眉苦臉,只得遠遠望著平靜的海面,旋即發現本應該風平浪靜的海面上突然就升起了波濤。
再抬頭看過去的時候就已經面無人色。
驚鯢聲若雷鳴。
驚鯢背上盤坐一人。
那人膝上橫放一劍,黑發飛揚。
這一日,東海有人踏長鯨破海三千里,問劍飛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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