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之前曾有數次宰相專權之禍,前代當代兩位帝王一個大刀闊斧的狠辣手段,一個則用了春風化雨,不動聲色的軟刀子,把宰相權位割成了三分,分歸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三高官官所有。
門下省左相負責審議,相較權位不大。
而中書令周楓月坐鎮中樞,總理決策,方才是朝中地位第一等的人物。
只是這位歷經三朝而不倒,反倒越發清貴的老人已經有許多年不曾真的做什么事情,日日只是點卯來了,喝了一日清茶,然后到了點就走,曾有幾次瞇眼認錯了來人,惹出了些不大不小的笑話來,連皇帝都哭笑不得,說老大人近來過于勤奮,要注意些身體,反被周楓月敲了一竹杠的上等貢茶。
中書令的職責現在由原先的太子太傅林自在擔任。
他先前因一件事被削去了官位,數年前,陪著皇太孫一同出行,自扶風而返之后,便被擢升為官,平步青云,而今已經稱得上一人之下,眾多學子素來認為這位名士端莊有雅致,與許多世家多有來往。
朝中幾乎認為在周楓月致仕之后,這第一等顯貴的位置遲早是林自在的。
而老尚書則不同于周楓月,仍很有老當益壯的氣度,每日翻看從官員上遞上來的折子,寫下自己的看法,以供皇帝參詢,常常被一旨傳召而入宮廷議事,恩寵不減當年。
對著燭光翻看典籍,儒雅和氣的老人這輩子唯一的一次污點就是當年氣盛,和江湖上的說書人隔了幾千里作詩對罵,還罵輸了,氣急敗壞要眾多朝臣一同寫詩文的事情。
不過也只是笑一笑的軼事,因為這位老大人尋常作風,更可以說是一件雅事。
老尚書一絲不茍將折子寫好,放在了手邊一側。
再拿起下一份折子的時候,神色便不由鄭重了些,尋常官員上的折子都是暗紅色封皮,白色紙箋,可這一份卻是有莽龍暗紋的明黃,尊貴程度只比皇帝圣旨差,而今大秦已經削去藩王,職位最高的不過是王侯。
當下心里想著又是分封出去哪一位王侯送了折子來,千萬不要再是些抱怨或者拍馬屁的倒灶事情,順手已經將手中狼毫沾了沾朱砂,架在筆架上,打開折子。
這些個和皇帝沾親帶故的侯爺們,每每寫折子來都沒有甚么正事。
大抵都是些什么封地一片祥和,某某處有祥瑞。
或者有如何的奇珍異產,打算充作貢品;近來思念皇兄父皇,可否恩準入京城小聚之類,沒什么可說的,也不能自作主張替皇帝攔下,不過看一看無妨,今日看了小半日的折子,北疆都護府處折子最多。
多是大都督司馬錯驅兵壓陣上前,推進與北疆匈族之間的緩沖。
需要的兵馬,糧草,兵器,以及各地驛站配合調動的事情,牽扯極大,老尚書年紀已大,看的頭痛腦熱,恰好來看看這些王侯的折子,便只當做看個笑話,放松一下心境,隨意和旁邊年輕的官員說笑了兩句,展開折子。
才看了兩句,老者便皺了皺眉,提起朱砂筆,寫了一行字。
太極宮中,穿著明黃色寬松衣物的皇帝將手中的折子扔在桌上。
笑虎李盛在一旁伺候,皇帝靠著椅背,抬手按了按眉心,淡笑道:
“我家五弟有上表,說神武府主英武,當年神武府為我大秦平定六國出了血汗功勞,時值邊疆烽火四起,有子嗣如此,正應該舉薦其入朝為我大秦將領鎮守一方。”
“說他愿意親自為神武府作保。”
李盛眼底神色稍微變了變,神武府入朝,和尋常的草莽高手不一樣,那些就算是修行到接觸天門的高手,入朝最多只是皇室的客卿高手,品級不高,想要在這個時候的大秦得了爵位更是難如登天。
但是神武府有上一代的余蔭,一經入朝,就相當于當年的宿將都會匯聚一堂,三千神武府,位列神武大將軍,一品定國公,手握十八路鐵騎虎符,那些經歷過七國大戰,曾經拿了不知多少功勞的宿將不會服氣王安風。
甚至不知道會有多少粗蠻漢子破口大罵就這么個嘴上沒毛的崽子也能坐到老子頭頂上?簡直放屁。
但是對于離棄道卻絕對心服口服。
七國戰場上,縱橫不敗的鎮岳,若說而今掌控十八路鐵騎的各大將領們都愿意拋下基業,跟隨離棄道的話,絕對是在開玩笑。但是若離棄道手持鎮岳,放出話來說要率軍直抵匈奴金帳王城,飲馬玉壺的話,當年百戰不死的悍將匯聚超過五十人卻綽綽有余。
假如當年曾經將天下第一名將一槍戳死在軍陣上的離棄道為王安風而再度出征,加上圣旨命令各路鐵騎分撥兵馬,到時候神武府幾乎瞬間可以拉出一支五萬以上的可戰精銳。
這個數字再加上助戰的二線備軍,很可能會達到二十萬的恐怖數字。
對于而今這個時代,是放在那里都會引起一場地震的力量,若與司馬錯的綠柳夾對而列,就算是北疆軍神也只能采取守勢,但是北疆與中原相比,所長者無非馬快弓急,悍不畏死,一經陷入拖延,已落入下風。
先前大都督司馬錯采取前線壓陣的手段,與北疆已經多有碰撞。
更有一支千人的神武鐵騎突入北域。
皇帝手掌搭在了桌子上,沉默不言。
許久之后,將手從折子上抬起來,淡淡道:“這張折子不用管,我那位弟弟,東海足夠放得下他的人,卻放不下他的心。”
聲音頓了頓,復又道:
“這幾日,朝中私下里抨擊太學學宮姜守一的人,又增加了多少?”
李盛輕聲道:“翰林學士二十一人,兵部侍郎,參政知事兩人,上報御史臺,說姜守一枉為太學夫子,大肆收受銀錢,來者不拒,連引他入太學之后致仕的老夫子也氣急,怨他接了銀子之后,將諸多富商子收入太學之中。”
皇帝端起茶盞,低下頭喝茶,道:
“事情如何了?”
李盛道:
“夫子入姜守一門中辯了一個時辰后黯然退去。”
“這一次姜守一夫子沒有將老夫子送出門去,因此,已經招致天下大謗,世家子看不過他只是受了銀子,就將那些并未出于世家的學子收入太學之中,多有做詩詞譏諷他,說他是個黃白夫子。”
“尋常士子雖看不過眼,但是也暗地里湊銀子,想要以這個門路入太學,而今太學學子中已經有一成布衣百姓子弟,世家不忿已經至極大……”
皇帝沉默了下,閉了閉眼睛,想到那個素來極有風骨的書生,輕聲道:
“那么,所有人都說他收受贓銀。”
“他當真收了嗎?”
李盛回答道:
“……收了。”
“是嗎?”
皇帝閉了閉眼,嘆道:
“真是不給留退路……脾性比起當年更烈了。”
“那么,神武府王安風,現在在哪里?”
江湖上行走的江湖人士一日多過了一日。
一行十八匹清一色黑色白蹄的駿馬自大道上疾馳而過,這些馬匹比起尋常江湖人士的坐騎更高出一個頭來,難得的是騎馬的都是姿容甚是美艷的女子,人人穿一身墨色勁裝,清麗無雙,圍繞一名騎著白馬的青年。
尋常江湖俠客們都用劍做兵器,這一十八名女子佩劍,反倒是那名男子只是空手,一雙手掌多有老繭,神色平和,顯然有一身不差的手上功夫。
旁邊有認出這一行人身份的人都朝著兩側讓開來,看著一行十八騎美人護衛著那青年離去,美人環繞自然惹得許多江湖人心中艷羨,其中一名蹲坐在路邊茶館長板凳上的男子嚼碎了一顆花生咽下肚去,和同伴唏噓道:
“大墨碑林終究就是大墨碑林,這種排面這幾年就沒有甚么門派能夠比得上去的,嘖嘖嘖,看看那十八個侍女的模樣,看看那身段兒,那些出身大幫派的小姐也難比啊。”
“聽說這些個女子都是同一種體質,要從三歲的時候入門,傳授一樣的武功路數,都是大墨碑林少主的貼身侍婢,一生不止身子,性命也是那趙離思的。”
“當年在武靈王時候橫行過江湖。后來就成了隱世門派,二三十年沒有行走過江湖了罷?據說碑林中藏有三十七座石碑,上面都是曾經的宗師寫的,能夠悟通一面石碑就足夠在江湖上成名了。”
“不過,不說這些,隱世門派果然就是隱世門派,就和那青鋒解一樣,一出世就要石破天驚。”
男子穿一身灰撲撲的衣服,一雙眼珠子還黏在遠去的眾人身上,隨口和湊桌子的三人說著些不知道從哪里道聽途說來的江湖消息。
然后提著那三人買的酒壺,也不客氣,給自己道了一杯,仰脖一飲而盡,滿臉都是江湖高手的唏噓,道:
“現有萬里借劍,昆侖上的仙人下山,現在天下第一莊莊主也要將位置傳給下一代了,上一輩那座江湖終究也開始慢慢走遠啦。”
“不過,沒有想到莊主老前輩居然沒有將位置傳給兒子和孫子,而是傳授給了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子,唉,不知道其中是不是也有些隱情。老莊主的孫子我也曾經見過,那可真的是一表人才,氣度不凡,武功手法也俊地很,可惜了。”
他自然不認得天下第一莊莊主的孫子,只是曾在那位江湖大世家的青年高手和另外一位宗派的女俠泛舟湖上的時候,曾經在人群里遠遠地看了一眼。
最后那青年出手一掌平波,掀起湖水將眾人驅離的時候,他自也給澆了個徹頭徹尾,卻不以為恥,反倒覺得也算平生一件可與人分說的大事。
這張桌子上剩下的三人也都不是甚么江湖上數得上名號的腕兒,大抵也都和這灰衣男子一樣出身尋常,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一個雙目靈秀的十六七歲少女。
還有一個年輕人,沒有兵器,背后背著用藍色布料包裹起來的包囊,看上去倒不是江湖人。只是最近天下第一莊上廣邀江湖同道,見證下一代的天下第一莊莊主,就連這路旁的小攤位上也有許多歇腳江湖人,不得不擠在一張桌子上。
天下第一莊在江湖和朝堂上的身份地位都極超然。
這樣一座龐然大物的更新迭代,江湖上誰人敢不給面子?幾乎各大門派勢力都派出了門中高層,率領精銳弟子前來,要給天下第一莊一個面子,江湖散人也蜂擁而來,不僅如此,據說連大秦皇室也派出了族中高人前來捧場。
只從消息的影響程度來看,已經不遜色于昆侖一戰。
那有著一雙靈秀雙眸的少女聽著男子喋喋不休,一雙眼睛瞪大,滿臉好奇,龐晉鵬心里舒暢地很,又繼續開口道:
“這一次你們跟著我,我老龐在這一帶江湖上也算是有點名頭,雖然沒有辦法去天下第一莊莊子里面,卻也能給你們引薦引薦江湖上的前輩人物。”
背著包囊的青年輕笑道:
“那便先行謝過了。”
白發老人卻只咧嘴笑了一下,提著酒壺喝酒。
雖然是茶館上為了招待這些不缺銀子的江湖豪客,臨時從村頭那里買來的劣酒,沒有幾分滋味,老人卻也喝得舒服,大涼村那種帶著泥土腥味的酒都喝得下,天底下哪里還有入不了嘴的酒?
背著包囊的青年抬眸看著路邊來來往往的江湖人,抬手喝茶。
他擊退獨孤摩訶之后,老人打算要最后再走一次江湖路,王安風自不會反對,更不會留下老人和東熙明二人,便只給蓬萊遙遙一封手信,留在了離武兩人身邊。
原本從江南道到天京城并不會路過天下第一莊,只是老人說這種大熱鬧這輩子基本上遇不到第二次了,一定要拐到這邊兒來湊湊熱鬧,喝幾杯好酒,三人就轉了個方向,直奔天下第一莊。
此刻已經能遠遠看到雄峙連綿的山莊。
王安風背著天下神兵有名的鎮岳和定秦兩劍,想到曾經和薛琴霜一起出現的司寇聽楓,心里面推測十有八九將會接替天下第一莊莊主之位的,就是這名女子。
當年眾人各自分散,他直走西域,宮玉三人回到門派當中,東方熙明跟著離伯游歷江湖,而司寇聽楓則是與薛琴霜一同在江湖當中歷練。
此刻距當年不過一兩年時間,眾人已各自都有際遇,再如當年一般聚在一起已經如同癡人說夢,他沒有和離伯搶酒,抬手喝了杯茶,想到當年白虎堂數次出手,所用的手段不一樣,但是目的都是擾亂江湖,令大秦江湖朝堂對立。
這一次天下第一莊老莊主將位置留給新莊主,天下各大勢力基本都在。
他自認若自己處于白虎堂堂主的立場上,絕不可能放棄現在這個機會,眾多勢力不乏彼此有嫌隙者,一個不好,這一次便會生出許多麻煩,而且,以朝堂上那位的雄心壯志,可能當真容忍天下第一莊這樣的勢力存在?
王安風正怔然出神。
突然又有一匹快馬自天下第一莊方向奔出,直往茶攤而來。
還是高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