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前幾日又下過了一場雪,不算大。
可是前幾日的積雪被踩的扎實,又撒了這薄薄一層,更是滑溜,這段時間,每日都有許多車駕從三處城門而來,酒樓茶館里,都是談論著今日又來了哪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是如何如何厲害,熱火朝天,竟仿佛平日里的江湖事都褪去了色彩。
十八路鐵騎的主將不動,交由副將和將門貴子而來。
還有連尋常百姓都能夠說出些門道來的大世家。
西域而來的附屬國王族,甚至于包括北疆和中原緩沖地帶,素來與大秦交好的國家,也都派出使節前來。
往日雖是在京城,也不那么容易見得著的年輕俊杰,異族美人,幾乎天天都能夠看到,那些商販也都準備著這一年難得一次的好事,將平日里剩下的好貨一氣堆出來,街道上人來人往,竟仿佛連天京城都要更熱鬧許多。
朱雀門旁邊那一條街道上,也一改往日清凈。
日日都有車駕來,管事每日都接到許多名帖,早早等候在門口。
一陣寒暄,引著那些或者江東大族,或者將門子弟,文壇清流之類的人物入內,日日都少不得一陣賓主盡歡。
也就襯托著朱雀街上占地最大的那一座院落前更是清冷,門可羅雀。
王安風在廊柱下安靜看書。
這里藏書不少,其中有一些是他爹當年曾經標注過的。
自從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后,這幾日王安風時時看書,若能發現寥寥幾字經注,就如獲至寶,而令他頗為意外,那些世家大族,這段時間居然沒有來找他的麻煩,或者說至少沒有在明面上來找他。
想到這里,卻又自嘲一笑。
當日八百青濤騎帶著攻破北疆的赫赫戰功來到天京城。
若是這個時候正面湊上來,世家也延續不了多長時間。
想來是在其他地方發力,在他來之前,想要和公孫靖打好關系的世家官員并不算少,日日都有人來。而自他來了之后,這偌大一處院落立時就門可羅雀,清冷地可憐。
本來還以為會有刺客暗中出手,讓隨著青濤騎來到天京城的顧傾寒隱藏在暗處應對,現在想來,倒是小覷了這些世家,大抵是不屑于用這種江湖上的手段。
不過與其相對應,一旦出手,恐怕就是極有重量。
王安風漫不經心想著,翻過一頁書頁。
腳步聲音由遠及近,混合著甲胄碰撞脆響。
一身輕甲,外罩戰袍的公孫靖扶著龍雀刀從前廳走來,然后沖著王安風叉手行禮,臉上有殘余下的震動和意外,道:
“府主,有客人來了。”
王安風還在垂首看著書卷上的文字,道:“是誰?”
他伸手接住一枚落葉,夾在書里,抬頭笑道:
“再說了,這種事情你也不用和我說。”
“之前我還沒有來的時候是怎么處理的,你現在仍舊如何處理就可以。”
公孫靖有些為難,道:“可是,府主,你還是親自去見見吧。”
王安風意識到不對勁,臉上微笑收斂,道:
“來的人身份很高?”
公孫靖點了點頭,道:“是當朝三皇子,還帶著一個太監。”
聲音頓了頓,低聲補充道:
“那太監帶著圣旨。”
王安風心道一聲果然來了,皇子和圣旨,這些人委實撬動了了不得的一股力量,將手中合上的書放在旁邊石桌上,起身拍了拍衣服,道:“走吧,讓皇子和圣旨等著可不大好。”
“去見識見識。”
“爹,這幾日我見那神武府似乎極為安生,并沒有和我等為敵的打算,我們這樣大動周折,讓小妹勸說三皇子動身,是不是有些得不償失。”
一名中年文士苦著臉。
對面桌上坐著一位身材修長的老人,白發泛著一股生機,臉上除去雙眼眼角,并沒有多少皺紋,哼了一聲,道:
“不要心疼,這件事情,就算是珠兒不說不提,三皇子終究會去見識見識神武府,再說這其間復雜之處,說句涉及了半個天京城也不為過,你當真以為,單憑珠兒能夠成事?這樣簡單被枕旁風吹動,三皇子也不值得看重。”
中年文士道:“確實如此,可是,這樣未免有些操之過急。”
“兒子怕有弄友為敵的可能。”
他聲音遲疑了一下,還是道:
“畢竟我看那神武府主似乎是個不爭之人。”
“無爭?可笑!”
老者聞言卻是冷哼一聲,起身,袖袍一拂,手指指著那中年男子,連連開口喝問道:
“既然無爭,那么老夫問你,這段時日,先有北疆大勝,八百神武卒裹挾天下得勝而直入天京城,圣人召見,天工部開爐鍛造龍雀刀八百一十七,爐火純青,整個西城區人人可見,你可知道?”
“兒子知道。”
“之后王天策之子帶著皇長孫游歷天下后回來天京城,八百龍雀刀跪在長街,事情越演越烈,你可知道?”
“知道。”
“神武府主身披戰袍離開崔家別院,你可聽說了?”
中年男子面上浮現冷汗。
老人一拂袖,面容疲憊,嘆息道:
“這一件件一樁樁事情,接踵而來,神武府在北疆大戰的時候,和大都督結下了一樁大大的善緣,而今大都督督戰,來不了,這天京城中,還有不少和當年神武府有舊,甚至于干脆就是神武府的舊部。”
“比如那而今的兵家祭酒,不就是當年神武府的副將,宛陵城的梅三梅忘笙,這幾日,為了牽制,不讓這些神武府舊部,以及那些與神武府有舊的人去拜訪王天策之子,我等已經頗費功夫。”
“否則不說其他,現在的老尚書,老中書,恐怕都會去派人傳信,打算和這個晚輩見上一面,吃一頓家宴。”
中年文士的神色微變。
老人見到他此刻反應,又道:
“你也不必擔心,這并非是王天策之子的原因,只是當年王天策留下的香火情分,當年王天策離開京城,他們沒能幫手,難免心中有愧疚,這二十多年之后,這積累下來的香火情分,就都會落在王天策之子身上。”
“雖然恐怕只是一開始才有這種陣勢,之后情分耗盡,反目也是正常。”
“可是以一己之力,足足撬動了小半個朝堂高層,何其恐怖,王天策已經離去二十多年了啊,難以想象,若他一直活著,此刻的朝堂會是什么樣子?”
“這樣的人物,你說他無爭?他不需要爭,有此大功,有此舊情,何必要爭,夫唯不爭,是大爭,天下莫能與之爭,道祖這句話雖然放在這里有些不應風景,卻也無措。”
“今夜就是太上皇壽辰,他此刻來天京城。”
“皇長孫當庭廣眾,稱呼他為老師。”
“你看這哪里是無爭,分明是要裹挾此大勢,有足夠的理由入朝堂啊。”
老者眼底神色陰沉。
這些年他已經能夠感覺得到,那位圣人對于朝堂上世家結派已經頗為不滿意,時有敲打,可是因為各大家族這數百年來,都有彼此聯姻的關系,所以雖然使得許多出身于世家的官員落馬,可其實對于利益沒有太大的影響。
五姓七望,還有這依附于這七族的世家。
其中的關系就像是一張一張繁復的蛛網,一層一層疊起來,剪不斷,理還亂,成了一曾透明的罩子,罩在了這整個天下的上空,影響著萬事萬物的運轉,百年王朝,千年世家,并不是一句空話。
到此時官場上的變動已成了棋局上的定式。
可供騰挪的空間其實不甚大。
但是若有新的一股力量出現在朝堂,就足以把這個漸漸形成定式平衡直接打破,到時候變數之大,已完全不是他所期望看到的局勢。
“一定要阻止他。”
趙義攥緊了手掌,“不計一切代價,此人入局,亂事將起。”
“三皇子只是開始。”
“只要讓殿下牽扯住他,讓他無法同百官一起入內即可,不必和他沖突。”
“那殿下他……”
“殿下自然有殿下及時回皇宮的法子。”
老人打斷了趙兆易的話,起身道:“時間也差不多了,該早些去皇宮御道處候著了,你陪我一同去,今日時機正好,將你引薦給幾位尋常難得一見的大人物,對你往后仕途,大有好處。”
“哈哈哈,好茶。”
“王府主,今日本殿不請自來,還望勿怪,勿怪啊,哈哈。”
一名英武男子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哈哈大笑,穿一身黑衣,劍眉星目,腰間佩劍,模樣和太子有三分相似,只是一者醇厚溫和,一者陽剛霸道。
在三皇子身后,還站著一名穿著官府的宦官。
面白無須,雙目細長,捧著一道明黃色卷軸。
王安風做在上首,一身布衣。
穿輕甲戰袍的公孫靖扶著龍雀刀,站在他身后。
三皇子李景明喝了杯茶,視線從公孫靖身上收回,又笑道:
“我自小聽說過許多神武府的故事,早已經想要見見府主,只是天策上將離開京城,早早去世,甚是遺憾,今天能夠見到天策上將軍的兒子,也算是了卻了一個心愿。”
“對了,據說府主曾經殺死過一位匈族的大汗王?”
他微笑看著王安風,自顧自道。
“所以才惹來了北疆這一次大戰。”
“動輒國戰,這樣的本事和當年天策上將也不差了,我大秦北疆這一次死了不少的好兒郎,都是因為府主那一劍,有人死,有人也能夠青云直上,比如神武府八百青濤騎,這樣說來,府主倒是最大的得利者。”
“這便是兵家謀士,落子吃子之道?”
李景明似乎自知失言,笑呵呵道:“我是不是說的太過了些?”
“我向來性子直來直去,還請勿怪。”
公孫靖眼底慍怒。
三皇子背后的宦官面色發白。
他懷中的并不是圣旨,而是皇帝賜予臣子,今夜入宮的文書。
本是太子起意,令他將這一份文書送來,才出宮時候就遇到了三皇子,與老成端正的太子不同,三皇子雖然生地英武陽剛,性子卻頗散漫,依仗自己的身份,毫不顧忌說話得罪旁人。
再說天京城中,只要他不生出反心,又有誰能惹的過他?
宦官原本以位,這位廣交好友的三皇子,只是想要見見神武府府主,萬萬沒有想到這位殿下才開口幾句話,就叫他心驚膽戰,頭皮發麻,想要離開,卻又挪不動腳,可要是這個時候拂了三皇子的面子,往后絕對少不得苦頭,心里發苦。
三皇子本來頗有興致看神武府主震怒卻強行忍耐的面容,卻未能如愿,不由得有些遺憾。
他已不止一次從那些大族世家,年輕俊杰,甚至于老邁官員臉上看到這種神情,只因此事還算不得嚴重,那些人也就忍了,越發讓他覺得暢快,雖皇位已經是大哥的,但是在天下得一個自在逍遙,高朋滿座,也是不錯。
當下越發無趣,這一次因為諸多好友相求,再加上他與東海侯那位皇叔關系頗近,對于這神武府主本就不喜,能令其吃癟自是好的,當下看向外面,天色已近黃昏,算算時間,眾多大臣應該已經入宮,此刻就算是去,也已經遲了,便打算就此離去,慢悠悠道:
“本殿有一句話相告。”
“天策上將軍離開天京城,散去神武府眾將。”
“而今府主先是重組神武府,之后又違逆亡父之命,違逆父命。”
他起身,走到王安風身旁,拍了怕王安風肩膀,嘴角一勾,道:
“你父母好不容易讓你出生長大。”
“勿要白費了老府主的一番苦心……”
宦官心臟幾乎驟然停滯。
三皇子還有些許得意,空氣卻已經瞬間壓低,一名灰衣老者閃現而出,出現在了三皇子的旁邊,右手落在三皇子肩膀上,與此同時,瞬間激發分屬于天機一系的神兵雛形,龐大天機浮現而出,轉眼就被更恐怖的天機碾壓至碎片。
灰衣老者面色一變,嘴中咳出大口鮮血,倒飛而出。
手中神兵雛形直接崩碎。
老人四肢詭異,似乎被一股無形之力控制住,壓在虛空。
三皇子臉上的得意未曾消失,被一只修長手掌抓住了面龐,王安風擰身發力,龐大力量將三皇子整個人掀起,重重砸在地面上。
地上先是浮現裂縫。
旋即劇烈震顫。
密密麻麻的蛛網紋路瘋狂擴散出去。
李景明腦海中一震晃蕩,茫然間聽到了一陣破碎聲音。
腰間據說被道門天機術封了一道氣機,能夠為他抵擋必死一擊的玉佩仿佛在瞬間遭遇到了無比龐大的力量碾壓,頃刻之間化作了晶瑩齏粉消散。
李景明臉色一白,這個時候才感覺到了恐怖。
和之前那些人不同。
眼前這個人是真會因怒出手,也擁有瞬間擊斃他的力量。
想到這一點,他才意識到,自己一直以為的把握分寸,其實完全在刀尖上起舞,心臟瘋狂跳動,有些結巴道:“你,你想要犯上嗎?”
王安風瞬間出手之后,怒氣已經散去,看著這位驚慌失措的皇子,輕聲道:“你弄錯了一件事情。”
“以我的武功,進入皇宮,肯定無法全身而退,可這里還不在皇宮。”
“天京城能留下我的不會超過五個。”
“要不要賭一賭,今日朱雀街附近會不會恰好有一個?”
三皇子感覺到某種龐大的力量,面色煞白,說不出話。
“王府主。”
一名穿著蟒龍袍的青年在青濤騎引路下,快步近來,看到這一幕,神色一變,喊出聲來,道:“你在做什么?”
王安風提著李景明的咽喉起身,神色冷淡,道:
“教教三皇子一個簡單的道理。”
“禍從口出。”
他將手中皇子扔出,重重落地。
太子神色復雜,其實在那宦官被帶走的時候,他就已經得知了消息,只是這段時間里,天京城背地里實在是風起云涌,暗流涌動,他想要看看自己的弟弟想要做什么,二來,因為其余人的劇烈反彈,他心中也有些不愿意王安風今夜出現,更不愿意他入朝堂。
那樣已經被他慢慢掌握和了解的局勢會發生巨大變動,所以默認了事情的發生。
只是后來心中一直不安,才來看看,卻沒有想到見到方才那恐怖的一慕,王安風心中有一股怒氣慢慢升起,他本沒有打算去朝堂,可這些人卻仿佛篤定了,自己來此,就是為了搶奪他們的東西,為此什么手段都用得出來。
就這么想在皇宮見到我么?
他隨手一拂。
那因為操控天機神兵雛形,被天機珠直接壓在墻壁上的老人重重墜地。
老人口中咳血,看著碎裂的天機類神兵,滿臉茫然呆滯。
王安風彈了彈衣擺,看著落日黃昏,道:
“無論你們相不相信,其實我本沒有打算進入朝堂。”
“至于長興叫我老師,只是他自己決定的。”
“我未曾收下這個弟子。”
太子愣了下,看到王安風神色平淡,似乎并沒有說謊。
當下想到他原來也知道自己在朝堂上的苦楚,神色不由得緩和下來。
王安風轉頭看著這位看上去溫和的太子,隨意伸手。
那名宦官手中的明黃色卷軸突然高高躍起,落入他手中。
王安風身高比起太子稍微高些。
所以此刻近乎于有些俯瞰,看著那神色愕然的皇子,輕聲道:
“不過,拖你們的福。”
“現在我改主意了……”
袖袍一拂,聲音冷淡。
“公孫,清風,送客。”
“殿下請將這位老丈帶走。”
“不過是被內力反震,三月即可痊愈。”
“兩位皇子,咱們,稍后再見。”
背后公孫靖諾了一聲,心血沸騰,旁邊顧傾寒浮現出來,二者身上齊齊浮現出非同一般的龐大氣機,沉聲道一句請,太子背后一位高大老人神色不愉,可是看到王安風冰冷視線,想到比自己略遜的老者,得了個內力反震,神兵雛形碎裂的下場,當即打了個寒顫,不敢開口。
太子來時匆匆,走的時候更是匆匆忙忙,還拖著個內腹震蕩的老人。
王安風抬頭看著天上明月。
承天門后是御道。
今日大部分的官員,上至二品,下至五品,各大世家,西域王族,北疆國主,都齊齊來此,整座皇宮燈火通明,是數百人,乃至于上千人的浩大隊伍,皆穿品級官服,按照上朝的規矩站著,至于各國貴胄,則是令有一地,不與大秦官員混合。
文官最前面是中書令周丹楓。
武官最前本應該是而今的大都督司馬錯。
可現在司馬錯北疆督戰,是以這一側的位置都空著,有些怪,許多人提著心來了之后,左右巡視,沒有看到那一張陌生面孔,心里都松口氣,面容上帶著笑容,彼此交談。
皇帝和太上皇坐在最上首。
老者似乎頗為開懷,旁邊一位清麗宮裝少女微笑陪著。
少女以三鳳釵束發,是大秦公主規格,卻能夠坐在這個位置上,顯然極受兩人的寵溺,許多世家少年看向少女的神色,都暗藏火熱。
“神武,披甲!”
清冷月光下,八百青濤騎叉手行禮。
王安風面對著他們,面對著升起的圓月。
洗的發白的布衣已經換做月白色內衫,下擺山河走萬里。
公孫靖捧著月鱗甲鄭重而來。
這是西域月華部至寶,刀劍加身,不留一痕,因為比較繁雜,兩名神武府老卒替王安風穿上。
木簪被解下,黑發如墨散下。
手掌白皙的侍女手掌顫抖,為他梳發。
白玉發冠,玉簪如同蛟龍盤旋其上。
輕盈戰甲之后,復又一身白衣錦繡戰袍,外面是寬袍大袖,內里的衣物卻因為有一雙能夠抵御名劍劈斬的臂鎧而收束,戰袍上火燒云,是違格的蛟龍探爪,猙獰霸道。
王安風伸出右手,接過了公孫靖捧著的那一柄劍。
這一日,當承天門內,墨家第一朵煙花在盛世之上炸開的時候。
這代表著大典即將開始。
奏樂悠揚大氣,緩緩而起,百姓同樂,坊市之中不禁酗酒,每一片區域最為得眾人心意的班臺表演,有西域女子胡旋舞,有大秦花魁一開歌喉,也有北疆來的大漢,赤著臂膀,起舞粗狂。
一輛馬車緩緩駛過了這陷入狂歡的盛世。
駛過了宮墻上伸出的寒梅,駛出了一地清冷月色,停在了承天門。
馬車門簾被掀開。
身穿白色蛟龍戰袍的青年持劍立在了宮門之外,與當年同。
感謝心悅寧的萬賞,非常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