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錦仙是當年平定六國時候功績第一等的那種悍勇將領,所以才能夠成為西域邊關的守將,這樣煊赫的身份,在天京城中自然有賜下的宅邸,此刻楊錦仙仍在邊關。
楊永定是他的獨子,大搖大擺住進了楊將軍府。
作為邊關大將之子,他今夜自然是有資格進入皇宮。
雖然礙于沒有功名,年紀也不大的原因,只是待在外面,可也見到了今夜百劍齊至的好風光,想著自己跟著老師從邊關出來果然是有好的,否則在那苦寒之地,哪里能夠見識到這么多有趣的事情?
卻不知我何時能夠修出來一口劍氣如瀑?
正怔然出神的時候,看到天際一道身影掠來,未曾反應過來,屋中已經多出了一人,身穿灰衣,單臂持劍,正是將他帶出西域邊城的倪天行,楊永定恭恭敬敬起身行禮,與前些年在邊關時的驕縱模樣已經不同。
倪天行神色平淡,點了點頭,一如往日考教學問。
然后為楊永定講解他不曾理解的地方。
這一過程持續了有大半時辰的時間,一直到楊永定再問不出什么問題來,方才停下來,楊永定正閉目凝神想著今日的錯漏,卻發現素來講解完后就會離開的倪天行仍舊還在屋子里,安靜看著他。
楊永定心里面一突,感覺有些不對勁,有些心慌。
倪天行微微一笑,楊永定在跟隨這位先生行走天下以來,還沒有見到過倪天行臉上有露出這樣的表情,一下站起來,慌亂道:
“先生?”
倪天行道:“你我的緣分到此為止了。”
楊永定仿佛被重錘狠狠地砸了一下,有些發懵,道:“為什么,先生,是我有哪里做的不好嗎?還是說先生你是要考驗我?或者說……”
一直等到楊永定的聲音無力下去,倪天行才道:
“該教給你的,我已經全部教給你了。”
“剩下的就是你自己去看天下,自己去想。”
他伸手在楊永定肩膀上重重一拍:
“不要讓別人的想法占據你自己的心,你看了那么多的書,有那些是你自己的想法?哪一天你心里面有了自己的東西,到時候若還愿意,也能找到我,我會繼續教你。”
楊永定心里面稍微安心些,道:
“那老師,您現在這段時間要去哪里?”
倪天行道:“我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楊永定下意識道:“那我能做些什么嗎?老師……”
倪天行聲音頓了頓:“有一件事。”
第二日朝堂的時候。
西域都護,十八路鐵騎,都派人上朝,將這一年發生的事情與皇帝說明,這本來不應該是在太上皇大典之后開始,但是現在的皇帝半點不在乎這些旁枝末節的所謂禮數,當即宣眾臣上朝。
北疆都護府的事情這段時間已經快被眾臣聽爛了。
北疆之后,是中原十八路鐵騎。
發生的事情和往年上報大抵相同,不能夠說沒有什么大事,但是若和北疆大勝相比,也確實是極為平淡無趣。
因為昨夜的事情,不少臣子已經有些犯困,偷偷打著哈欠。
最后一路鐵騎前來的軍師退下,接下來是西域都護府,上前負責此事的是西域邊關大將軍楊錦仙的獨子楊永定,穿著一身淺綠色官服,一步一步往前走去,第一次見到帝王,本就緊張,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更是心臟加快跳動。
恭恭敬敬行禮之后。
皇帝垂眸看著他,道:“西域有何事可報?”
楊永定想到隨著倪天行行走天下所見到的事情,心里的恐懼和擔憂突然不見,他深深吸了口氣,朝著皇帝道:“起奏陛下,西域都護之事并無異常,只是微臣曾遇到一奇人,有策疏想要面呈陛下。”
一言出,朝堂之上一片燁然,有一老者皺眉走出斥道:
“大膽!”
“此乃我大秦朝堂,天子御前,豈能隨意令人上殿?!豈非兒戲!”
皇帝抬手止住其余人的話,一雙眼睛看著楊永定,突然笑道:“你說是奇人?那好,朕相信錦仙兒子的眼光,既為天子,自然當聽萬民心聲,想來那人已經被帶到了禁外,來人,宣其上殿!”
楊永定心中大松口氣,道:“多謝陛下。”
旁邊盧家老人面色微沉,心中呢喃聽從萬民心聲,不知道為何感覺到一陣心驚膽戰,仿佛有一股冷氣在背后流竄。
這一日有一名獨臂書生入朝堂。
在百官矚目之下,隱藏在御內的幾名高手全部都心驚膽戰,只覺得頭皮發麻,身穿黃袍的皇帝看著斷去一臂,神色枯槁的灰衣書生,問他說有何事情要說?
那書生說出第一句來此所為心中仇怨。
大殿之上不知道多少人神色皆變,幾乎恨不得要大喊出聲保護皇上。
穿著一身龍袍的帝王卻仍鎮定,甚至于饒有興趣,笑道:
“有何仇怨?能來此,就說說看!”
斷臂書生立在朝堂上,聲音平淡,將自身經歷說出。
說年少歡喜,說一夜家人死盡,說為兇者逍遙自在,說一切疑竇,大殿之內氣氛漸漸壓抑,皇帝沉默許久,問他仇人現在在何處?書生平淡開口道已斬殺許多,猶自有一條大龍未殺。
他抬頭看著神色鎮定的皇帝,手中一抓,手指上崩出一道火線如劍,抵在了殿堂之上,劍刃橫劃,留下一道痕跡,眾人一陣騷亂,卻聽得他平淡開口,道:
“我的仇敵,在于上下勾結,朝堂中官出世家,天下里大族橫行,有苦不能伸冤,而官官相護不殺,致使百姓幾無以制衡,心中更畏,官吏則心中無懼,幾可以為所欲為。”
“此為世家之禍第一。”
聲音落地,朝堂中有大半人變了臉色。
皇帝看著這個斷臂尋仇而來的書生。
倪天行平靜道:“殺一官不過動亂,官后更有別處人為官。”
“我有利劍能破天下,破此世牢籠。”
“皇帝你敢不敢聽?”
百官低聲議論不止,大秦朝堂言語寬松,盧家老祖終于忍不住踏前一步,怒斥道:
“放肆,不過是江湖上兇徒,哪里敢在此處夸口?!”
復又轉身朝著皇帝拜下,道:
“陛下,我等上效國家,下安黎民,族中祠堂廣布善舉,于國于家于天下無愧,此人手中沾染諸多百姓之血,更口出此荒誕之言,必為邪魔外道,臣等懇請陛下下令,捉拿此獠!”
言罷直接拜倒,額頭叩在地上。
在他背后一下子跪下許多大臣,皆口中齊聲道:
“臣等懇請陛下下令,捉拿此邪魔外道!”
倪天行看著伏低的臣子,隱隱譏嘲,抬頭看著皇帝,道:
“百官皆出于世家,其勢大。”
“千年關系,百載聯姻。”
“動輒以眾臣之勢左右帝王,為王權之敵。”
“若不節制,必有挾天子以令天下之禍。”
“此為世家之禍第二。”
跪在地上的盧家老祖臉色一白。
他竟敢!
居然有人敢于如此直白說出這樣的話,他居然敢?老者手指下意識握緊,在那灰衣枯槁的書生身上,他看不到半點儒家溫和儒雅,看不到半點中庸之道,便如同一把出鞘利劍,鋒芒畢露,霸道無匹。
令他忍不住心中顫栗,一時間卻難以反駁。
仿佛一柄劍指著整個朝堂上世家的脖頸。
倪天行身上浮現宗師氣機,將那些敵意全部壓下,復又道:“我自扶風出,直走西域,來往花費八年時間,宗師有蔚然大觀,事無巨細,已看遍天下人事,百姓,江湖,游俠,軍備,商賈,世家,寒門。”
他指著自己心口,道:
“此處共有十二策,九疏,其中所載,皆為吾敵。”
皇帝緩緩起身,道:“朕為天子,自然有包容天下之心。”
“雖然妄言,你大可以說來看。”
“眾卿亦可以反駁。”
倪天行嘴角勾了勾,似乎有冷笑,旋即開口。
伴隨著那獨臂書生不緊不慢的話,眾多臣子面色不由越白,按照他所說,世家幾乎再無半點存在必要一般,而眾多臣子權柄,皆在帝王手中,他們最終將成為帝王手中的棋子,成為天下的一角,再不復原先千年興盛。
不止多少人眼底先是迷茫,旋即變成了驚懼和憤怒。
這是要斷掉他們子孫后裔的富貴……
而且,沒有了世家,這樣莫不是要變成千世萬世的帝王?
倪天行旋即又道,若帝王昏庸,無視百姓,便有傾覆之災。
百姓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又言官員中必須有尋常百姓出身方可能為百姓謀福。
不止多少人心中徹底慌亂,看著那消瘦斷臂身影,心底呢喃邪魔外道,外道邪魔,再無其他心念。
這是與天下士族為敵!
這也是在和皇族為敵!
這一次上朝直到日落,皇帝似乎為倪天行所觸怒,全盤怒斥了他所說的話,在一眾臣子厭惡而恐懼的視線中,素來平淡的倪天行大笑到眼淚都快要出來了,幾乎直不起腰,提劍轉身離開。
而楊永定,皇帝因其年幼識人不明,未曾重罰。
被留在東宮,陪伴皇長孫習文學武。
第二日全天下文壇皆抨擊倪天行,更有人牽扯出扶風學宮之案,已經有人為倪天行寫了檄文,罵聲不止,幾乎一下就成了天下士子所抨擊的敗類,有太學生齊齊請愿要拿他下獄,擇日問斬。
而在更深處,世家內部已震動不止。
倪天行持神兵熒惑消失無蹤,唯獨數人知道,他終究要去面對自己的心魔,在完成身為讀書人的心念之后,要了結自己的仇恨,以這一柄引來禍事的熒惑劍,親手刺入那位大人物的心臟。
在東宮,楊永定對著好奇的李長興說著他的老師,神色平靜:
“老師他讀書讀出了偏執無我,讀出了與世為敵。”
“他說武夫殺人用劍,書生殺人用筆,可他說真正的讀書人,書劍雙絕,應當殺一殺天下久弊,殺出一個乾坤浩蕩。”
“無論用筆,還是用劍。”
“他說文字和道理是不遜于劍的東西。”
“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夠握住這一把劍。”
“那樣天下將無世家,無人能專斷橫行,無專斷橫行,則畏懼天下之聲,百姓可以過的好一些,最不濟,可以用這些保護自己,去爭取自己想要的日子,而不是現在一樣。”
李長興呢喃道:“可是這不是要和天下世家為敵嗎?”
楊永定看著他,輕聲道:
“我道在此,一意孤行,雖天下之謗,雖天下為敵。”
“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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