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浩曠臉上的表情凝固地像是琥珀里面張牙舞爪的蟲子。
然后這種表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化,從不屑,到想要甩清楚關系,再到謙卑燦爛的笑容,只用了短短一個呼吸的時間。
在眾人一時間因為震動而未曾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是唯一動作不停的人,呵呵笑著湊上前去,本應該挺直的身軀微微朝著前面彎曲了一個微妙的弧度,尊敬,謙卑,又不顯得過于獻媚,道:
“畢竟是勃刻爾家族的貴客,以我們的身份,實在是沒有辦法接觸啊,在下便說,怎么看上去一股英氣怎么得也擋不住,呵呵,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臉上客客氣氣,雙眼放亮,像是那種草原上最好客的人。
顧傾寒和生哲瀚卻已經聽到了他剛剛說的話,顧傾寒挑了下眉,右手抬了下,卻被傳音阻攔,只是親熱地在蒲浩曠的肩膀上拍了拍,微笑低語了兩聲,蒲浩曠雙眼微微瞪大,紅潤的臉色登時間變得煞白。
顧傾寒后退一步,微笑道:
“去吧去吧,都散了罷。”
等到周圍人因為顧傾寒兩人出場的騷動逐漸平靜下來之后,王安風捏了捏眉心,面無表情道:
“你們二人為何回來?”
顧傾寒轉過頭來,滿臉誠摯道:“哎呀,那自然是因為舍不得公子你了,不要說是大荒寨,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屬下也絕對不會皺哪怕一下的眉頭。”
王安風頭痛,顧傾寒兩人突然出現,將他原先的打算全部都打亂。
周圍人看向他的視線已然發生了變化,先前的敵意幾乎是瞬間就蕩然無存,先前對他極為排斥的江湖人,在發現他的視線掃過來時,無不臉露尷尬討好的微笑,心中更有忐忑。
這樣便無法游離于眾人之外。
王安風心里閃過一個念頭,聲音仍舊算是平淡,道:
“既然如此,你二人就跟著吧……”
然后抬頭看了看休云北山的山頂。
這個位置已經要到山腰更上一層了,山頂山的位置過于險峻,難以容納太多的人,在往上面一段時間,眾人就應該要抵達山頂。
從他得知的情報來看,白虎堂這一次真正的目的,除去了令大荒寨‘消失’,借以隱藏某些高手之外,還有兩個目的,一則能令己方的暗子成名,二來借機鏟除部分眼中釘。
王安風想了想,傳音道:
“標記了幾個?”
呂映波神色冷淡,言簡意賅答道:
“二十七人。”
“點星劍派三人,翔鷹堂一人……,其中年輕一輩十六人,六品以上二十一人,這些人方才表現足夠突出,有相當概率是白虎堂暗子。”
“我給他們留下了三種毒。”
“除非有四品巔峰親自出手,否則絕不可能從他們身上除去,就算是四品出手,那毒也不會消失,而是會留在那名四品身上,到時候就能夠找到其余的白虎堂成員……”
王安風點了點頭,右手垂在袖口,屈指輕彈。
一道迷蒙流光被氣機裹挾,瞬間飛躍了數百米的距離,一名年輕的武者正將一名悍匪擊斃,迎來了眾人陣陣喝彩,卻未發現,自己的脖子上被那道肉眼難辨的粉塵擊打了正著。
王安風收回視線,雙眼眼底泛起淡淡的流光。
視線變得稍微有些昏黃,像是日落之前的大地,在這樣的視野當中,一位位極為活躍,當者披靡的武者身上,有赤金色的流焰慢慢升起,像是一團團的火炬,極為顯眼。
然后用心將這些人的名字一個個記在了心底里。
呂映波的傳音頓了頓,再度響起。
“但是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王安風答道:
“之后?在把他們的名錄送往大秦刑部之前,先對他們進行一次辨別,以防止牽連到無辜之人。”
“然后再對他們進行一次檢查,或者能夠搜查出些許蛛絲馬跡。”
“而且,那些年輕一輩的暗子尚且不論,年長的暗子往往在當地的江湖之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以萬獸谷為例的話,他們有很大概率參與了白虎堂的某些布置。”
“到時候就可以繼續搜查。”
“組織一旦過于龐大,就會有種種的問題,其中成員冗雜難以避免,只要有一人不夠堅定,就能夠順藤摸瓜,不斷向上,除非他愿意當機立斷,將所有向下的聯系全部斬斷,否則最終都會通向白虎堂的核心。”
王安風凝眉,將自己的思索告訴旁邊這位暫時的盟友,一邊揮舞著手中的連鞘長刀,輕描淡寫將朝著自己射來的弓箭暗器全部撥開,若不仔細去看,表現地就像是個尋常的武者,而且速度不快,落在了眾人的身后。
也只有在這樣的位置,才能夠以自己的氣機聯系天機術‘牽機’覆蓋出去。
他的氣機幾乎籠罩了全部的武者。
只要他想,可以瞬間轉虛為實,將自身氣機凝聚至天機術‘牽機’所覆蓋的任何一處地方,毫無征兆,發動足以威脅到四品境界武者的雷霆一擊。
氣機在外,而體魄在內。
此刻的王安風,不過是按照身體的本能在應對襲來的暗器和武者。
而在同時,諸多武者對于他的態度,以及數人的低聲咒罵,也清晰入耳,卻并不在意,只是注意著誰人在與大荒寨對抗中逐漸展露頭角,再度在心中記下了兩人。
他像是少年時和王叔上山獵山豬,潛藏在厚重的草堆里面,充滿了耐心,蟄伏了氣息,等待著獵物上鉤。
要冷靜,要有耐心,只有這樣,才能夠盡可能多地引誘來獵物。
而在此刻,王安風發現呂映波看自己的視線似乎有些異樣。
挑了下眉毛,道:
“怎么了?”
呂映波搖了搖頭,收回視線,淡淡道:
“只是好奇。”
“你剛剛的……決定太過于嫻熟了,若非是我知道你的身份,幾乎以為你是出身于大秦的刑部,可是你后面的話,又像是個熟悉大勢力的人說出來的。”
“當真一點都不像刀狂。”
王安風的心里重重一跳,神色平淡,道:
“你大可以好好猜猜。”
“或者,我正是大秦刑部的人。”
“也或許,我的背后有一整座龐大勢力。”
“所謂刀狂,于那勢力之中,不過最弱之人。”
呂映波搖了搖頭,道:“你知道這絕無可能。”
王安風神色平淡,撥開飛來的暗器。
先生說過:比起被人看出自己的破綻,不如主動說出來。
利用對方自己都難以察覺的本能判斷。
生哲瀚撇向旁邊的顧傾寒,道:“你怎么回來了?”
顧傾寒臉上保持著雅致的微笑,嘴唇細微開合,道:
“我本來是想要走的。”
“嗯,所以”
顧傾寒道:
“但是他給的丹藥太香了點……”
似乎是覺得這樣的理由多少有些尷尬,顧傾寒裝模作樣咳嗽了一聲,顧左右而言他,道:
“那你呢?”
生哲瀚手中之弓張開,射殺一人,淡淡道:“我已經說了我出身于世家,世家想要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話,必須要像是孤狼一樣,去依附強者。”
“你這樣獨行的江湖人,是不會知道的。”
他的聲音頓了頓,眼底里有異色閃動。
跟了不過一段時間,就可以有那樣的上等丹藥。
若是死死跟在后面的話,還能夠得到什么?
神兵利器?
上乘秘籍?
每一種都是足以令一個世家發生脫胎換骨般的巨大變化,而這些東西,在江湖上是極為難以獲取的,哪一種不需要生死廝殺?哪一種的危險比與刀狂同行差了么?
最不濟,就算是自己身死,只要刀狂活著,定然會善待家族。
生哲瀚眼中閃過一絲異色,手中弓箭不停,連續射出,便如疾風暴雨,突有一名精悍武者悍不畏死廝殺向前,趁著生哲瀚來不及張弓,猛地劈出了手中之刀。
生哲瀚右手抬起,一指彈出。
在那名悍匪死不瞑目的注視下,一道比起箭矢更為迅猛的勁氣從生哲瀚的指上爆發,徑直穿過了那名悍匪的心口,登時斃命。
在解決了那黑衣男子之后,三十六國諸多大派的推進速度加快了不少。
約莫過去了又有半個時辰,眾人幾乎已然人人見血,距離山頂峰頭,也不過只剩下了一刻多些的路程,剩下的道路變得越發狹窄起來,道路最狹窄處,山路兩側突起高峰絕壁,名為一線龍喉。
王安風看了看左右的環境,開口道:“都稍微小心些。”
藍正真殺地興起,聞言奇道:
“怎么了?”
王安風道:
“這個地方容易埋伏伏兵。”
藍正真愣了下,忍不住笑道:
“咱們這是江湖事情啊,而且,想要讓江湖人像是軍人一樣令行禁止的話,未免太難了些……”
說著已經不顧王安風的阻攔,沖入其中。
姜安宜看了停步的王安風一聲,冷笑著持劍往前。
正當諸多武者穿過最中間的時候,王安風耳廓中傳來了一絲古怪的聲音,腳步驟然停住,而在同時,弓弦震顫聲音連綿不絕,眾人下意識抬頭看去,從狹窄山路往上面去看,整個天空在瞬間暗淡下來。
高呼之音響起:
“渡河未半,擊其中流!”
“射!”
密密麻麻的箭矢仿佛蝗蟲一般,激射而下。
不需要更多的準頭,箭矢傾盡全力,射向天空,墜落時候,箭簇自然向下,以更為猛烈的方式,將一些躲避不及的武者直接釘殺。
裹挾了濃厚勁氣的箭矢,其上覆蓋內力在這一瞬間以相同的頻率微微震顫,彼此連攜,像是一片不斷欺負的光海,每一次的起伏,代表著一名武者傾力射出的箭矢。
在這一瞬間形成的震撼程度,絲毫不遜色于一名四品高手全力出手。
朝著下面的武者硬生生砸了來。
那并非是單個武者的力量。
兵家戰陣。
先前模樣稚嫩,口氣囂張地厲害,對王安風卻很客氣的藍正真被一枚箭矢直接刺穿了咽喉。
那幫單純為了殺賊而來的力士沖地太前太快,身上的衣衫太單薄,被輕而易舉地撕扯。
姜安宜被刺穿了心口,釘殺在地。
王安風的瞳孔收縮,整個人的身軀凝固,雙眼朝著前面看去。
他看到了更遠些的地方。
而在同時,兩側山巖轟然垮塌,大塊的山巖朝著下面砸下來。
諸多武者慌亂之下,有的往前奔逃,有的卻往后退去,因此反倒是承受了許多的攻擊,活下來的幾乎人人帶傷,淹沒在不知道積蓄多久的兵家殺陣之下。
整齊劃一,連續三次兵家殺陣的殺招沖擊,旋即兩側絕壁上面垂落了一條條的繩索,身著黑甲的武者從懸崖絕壁之上垂落而下,不像是先前遇到的大荒寨匪徒,這些人的臉上沒有憤怒瘋狂,沒有走投無路的歇斯底里。
只有冰冷而鎮定,冷靜地令人可怕。
落地時候,在地上翻滾一周,卸去了原本的力度,旋即將手中盾牌重重砸在地上,戒備著前面已經無法形成威脅的敵人,身后一人手持長槍,猛然自盾牌縫隙中穿刺而出,瞬間洞穿其中一名武者的心口。
拔出之后,兩面盾牌將那武者擊打在地。
整齊劃一踏步上前。
每六人一組,兩名刀盾手在前,一名長槍突刺,兩側弓弩,背后之人,手中則持劍,八面寬劍。
刀盾御敵,長槍突刺心臟。
弓弩遠程壓制。
背后之人手中寬劍收割。
一共數個組合,冰冷無情,以驚人的精準和效率,收割所謂的江湖精銳,那些江湖大派弟子,每一人單對單都能夠輕易殺死這些穿黑甲的武者,但是現在,卻只是被輕而易舉地屠殺。
所有的屠殺在來不及救援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
黑甲的戰士們行動從容,動作老辣,即便面對著的是武功比起自己更強的對手,但是卻并沒有半點遲疑,仿佛他們只要還聚集在一起,就沒有人能夠將他們擊敗。
即便是面對著很有可能將自己擊殺的勁氣,前行的刀盾手也沒有半點遲疑。
只需要爭取一瞬間就可以。
他們抱著這樣的信心,哪怕自己只能支撐數息時間,但是在自己被殺之前,自己的同伴一定會擊出最強的一擊,為自己爭取喘息的時間。
這一邊武者在連連后退,本能后退,遠離前面的人間地獄,濃郁的血腥味道令他們失去了心中的驕傲,下意識往后,不斷往后,因為這個原因,原本在后面的王安風,反倒出現在了前面。
雙拳緩緩握緊。
一共四十八人而已,像是四十八具鎧甲,卻令這邊的江湖高手不敢輕舉妄動,他們的年紀已經不再年輕,他們穿著墨色的陳舊鎧甲,腰側旋蓋腰牌的地方,只是一面已經被摩擦地看不出模樣。
他們的前面,大步走出了一人。
氣息第四品,身上穿著鎧甲,臉上卻掛著一張面具,視線落在呂映波的身上,頓了頓,道:
“原來是你。”
他的聲音冰冷,像是刀劍在碰撞。
呂映波的雙眼瞪大,手掌微微顫抖,咬牙切齒:
“是你,是你!”
“其他人呢?”
身披玄甲的男子聲音淡漠,道:
“其他人?不需要其他人。”
“只要我等,就足以將你們盡數埋葬在這里。”
“只是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居然是你做了叛徒。”
另外一道壓抑著怒火的聲音響起。
“叛徒?那不是你么?”
男子微微一怔,那些以及還沒有往后撤離,靠得還算是近的人都聽到了這個聲音,雙眼含淚的岳月下意識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然后眸子微微瞪大。
不是某位成名高手,不是某位門派長老。
先前一路表現得像是尋常武者的黑衣青年往前走出,越過了‘保護他’的兩個人。
他走得似乎很慢,但是他們卻完全反應不過來,
手掌一招,一柄大秦橫刀模樣的戰刀錚然鳴嘯,落在他的手中,旋即微微一震,刀鋒抬起,于眾人逃遁時候,只此一人,逆著這無形無質的浪潮,鋒銳筆直指著那名將領打扮的男子。
平素溫和,哪怕被人譏諷,哪怕被人無視,哪怕受到恥辱,不曾半點波動的眸子里,在這個時候有情緒在劇烈波動著。
他左手從懷中一彈,衣襟垂落了一塊方方正正的白玉。
玄甲男子的衣襟處,也有一塊。
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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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八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