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一只烏篷快船離開咸陽逆流西上。
李斯接到呂不韋的快馬密書,立即對鄭國交代了幾件河渠急務,便從涇水工地兼程趕回咸陽。亥時時分正到南門,卻被城門吏以“照身有疑,尚須核查”為由,帶進了城門署公事問話。
對于這個遭遇,李斯又氣又笑,卻又無從分辯。
照身制乃是百年前商君變法首創,一經在秦國實施,立時對查奸捕盜大見成效,關東六國紛紛仿效。百年下來,人憑照身通行便成了天下通制。
所謂照身,為刻畫人頭、姓名并烙有官府印記的一方手掌大的實心竹板。本人若是官吏,照身還有各式特殊烙印,標明國別以及官爵高低。
秦法有定:庶民照身無分國別,只要清晰可辨,一律如常放行。官身之人,除了邦交使節,則一定要是本國照身。
李斯從小圣賢莊而出,進入秦國,先為呂不韋門客,并非官身,一時不需要另辦秦國照身。后來匆忙做了河渠令,立即走馬到任忙碌正事心無旁騖,卻忘記了及時辦理秦國官吏照身。
再加上近月來,自己與鄭國在八百里秦川內終日踏勘奔波,腰間皮袋中的老照身被擠劃摩擦得溝痕多多,實在是不太明晰了。
照身不清晰無法辨認,身份便得不到證明,故而被守衛扣留,錄下名稱,等待核實。說起來,還是自己的原因,分明違法,卻該如何分辯。
說自己是秦國河渠令,忙于大事而疏忽了照身么?官吏不辦照身,本身便是過失,任何分辯都是越抹越黑。秦法之內,執法之嚴更在其中,本就有過世,這個時候在進行狡辯,可就麻煩了。
“還請盡管核查照身!”
在山岳般的城墻根的城門署石窟里,李斯只得無奈的輕語一聲,甘愿認罰。那城門吏員倒也沒有瀆職,如果只是普通人也就罷了,但關鍵此人若是真有官身,還真不是他們惹得起的。
雖如此,但李斯自身還是在城墻根的黑暗角落里,迎著寒風蜷縮在一起,馳騁一日疲憊已極,未曾挺得片刻,便靠著冰冷的石墻鼾聲大起了。
不知幾多辰光,李斯被人搖醒,睜眼一看,四周陡然間多了一根根火把,更有一匹匹駿馬的嘶吼低語,面前更是站立著一位年輕將軍。
“可是河渠丞李斯?”
那身披黑色重甲的將軍,不過二十上下,濃眉大眼,英氣勃發,手持精鋼長矛,渾身上下一縷無言的鐵血之氣彌漫,站立在李斯跟前,看著面前這個狼狽之人。
“在下……在下正是李斯,不知將軍何意?’
這般大的陣仗近身,瞬間令得李斯從昏睡之中醒轉,連忙一躍而起,略微整理衣衫,拱手一禮,自己進入秦國以來,似乎和軍方沒有太大的關聯吧。
然,觀周圍的動靜,近乎一個百人隊騎兵,一時間,李斯心中忐忑不已。
“是閣下,就對了,在下蒙恬,隨我們走一趟!”
年輕的將軍聞聲,面上朗朗一笑,拱手亦是對于李斯一禮,旋即,身軀一側,身后的兵士為之列開,遠處,一駕精致的馬車正停在那里,冬日昏黃的火光映襯之下,讓人很有進入其中的。
“……,是!”
心中雖狐疑、警惕不已,但很明顯,現在的局勢不容自己做主,蒙恬此人自己知曉,乃是平定嫪毐之亂的功臣之一,緣由此,一躍而入咸陽令,自此,蒙氏一族在咸陽榮耀矣。
而自己不過一個小小的河渠丞,位卑言輕,面對眼前的場景,就算有心多做些什么,也無力而動,呼吸之間,腳步上前,再次一禮。
順著蒙恬單手所指的方向,徐徐進入這架精致的馬車之中,不知道將軍蒙恬要帶著自己去往何處,是咸陽內史府?還是長史府?亦或者……
騎兵開隊,在宵禁的咸陽城內,一路暢行,沒有受到任何攔阻,長車直入,未幾,便是從南門區域直入東城區,那里是咸陽宮的所在。
透過馬車的窗簾,李斯見狀,心中為之一稟,均非自己先前所想的去處。難道是要進入咸陽宮論事,但從自己入秦以來,也只有一個河渠之事在身。
一時間,李斯心情復雜無比,這倉中鼠也不是這么好做的。
“李斯見過大王!”
在咸陽宮的演武場走下馬車,隨后便是在將軍蒙恬的帶領下一路直入咸陽宮深處,奔至興樂宮跟前。觀興樂宮,李斯心中已然確信無疑。
抬頭看向星空,那里萬千星辰沉浮,光芒明滅不已,正是子夜時分,而面前的興樂宮中仍是燈火通明一片,近來咸陽內傳聞真矣。
未幾,再次整理略微襤褸的衣衫,邁步入興樂宮中,迎面便是一股股微熱的火爐之氣撲面而來,令李斯周身略有溫暖。整個興樂宮內寂靜無比,除卻蒙恬的踏步之音,并無其它,立于殿前,躬身拱手一禮,未敢直視上首。
“近前!”
“賜酒!”
端坐在興樂宮的上首,身穿貼身的毛裘,單手持蒙恬獻給自己的改良之筆,不斷的批閱著政令,自從文信候漸漸不理朝政以來,秦王政始覺政務多矣。
雖如此,但渾身卻是精氣神盎然,絲毫不覺得累,更別說辛苦,剛才聽蒙恬回稟有一位叫李斯的河渠丞被攔阻在咸陽城外,心有所感,便召入咸陽宮。
觀其襤褸的衣衫,觀其黝黑的皮膚,微微頷首,對著一旁的趙高看了一眼,輕語之,雖不至其才到底如何,但從其外表來看,應是一個務實之人。
“多謝大王!”
寬闊、明亮的興樂宮內,秦王政的聲音由上而下很是清朗的傳蕩而出,回旋在耳邊,李斯不敢拒絕,近前十步,身側便是有宮女手托木盤,其上一杯銅樽矗立,醇香美酒之氣蕩漾。
亦是沒有遲疑,雙手從木盤上接過銅盞,一飲而盡,美酒入喉,其內夾雜一絲烈性,火熱的感覺頓時流轉在身體之內,整個寒冷的身軀不多時便暖和了起來。
“河渠之事如何?”
果不其然,如李斯先前所想的那般,召自己前來,肯定是要問河渠之事的,畢竟對于秦國來說,如果河渠修成,不亞于武安君長平之戰的赫赫之功。
“數年前,鄭國入秦,得剛成君與文信候相助,有二十八萬民力征發,匯聚數百里秦川之上,如今根基路線已經鎖定。”
“再有兩年,便可修筑工事,再有一年,便可引水,再有一年,河渠之事可成,那時,關中的數百里鹽堿灘將會化作千里沃土,可為巴蜀之外的又一大糧倉!”
再次拱手一禮,略微思忖熟息,便是言簡意賅的將河渠進度說道而出,有了鄭國的出現,再加上大量的民力,困擾秦國百年的秦川治水功成不是幻想。
根據鄭國所規劃的圖帛,涇水而引,九水共振,整個秦川之地都將會處于旱澇平緩的程度之重,比起蜀地的都江堰,關中之地更為恢宏。
“四年的時間太久了,寡人欲要在兩年之內看到河渠修成,需要多少民力!”
鄭國入秦已經四五年了,如果再有四年,那就將近十年了,十年的歲月,對于關東列國來說,可是一個不錯的消息,但這對于自己可是一個不好的等待。
將手中之筆放在架子上,雙眸微微瞇起,看向殿中的李斯,聽其言,鄭國卻是有才,可修河渠,可整治八百里秦川。
“這……,大王欲要在兩年內看到河渠修成,非有五十萬以上的民力不可,而且征發民力,所需物力增多,秦國之內的其余工事會有所遲緩。”
接下來四年的時間能夠將河渠修成,在李斯看來已經是緊趕慢趕了,但大王仍舊有些不滿意,李斯言語一滯,當即便是再言。
自己乃是河渠丞,如果大王能夠滿足自己的條件,兩年之內修成倒也不是不可能。
“秦國萬般工事,可有秦川治水之重?”
“近日會有政令下達,從各郡征發民力,兩年的時間內,寡人必須看到河渠的修成,必須看到關中千里化作如蜀地一般的沃土盛況。”
“李斯,你可辦到?”
韓國欲要施行疲秦之計,欲要茍延傳承,欲要圖謀大事,這絕對不可能,縱然有鄭國想要阻撓也不行,秦王政看著下首的李斯,聲音肅重甚多。
“若得五十萬以上的民力和充足物力,兩年時間,李斯還給大王一個縱橫秦川之地的河渠!”
心有所感,對于河渠如今的狀況亦是了然,大體框架已經不成問題,若是有足夠的民力可用,修成河渠不是問題,于此,李斯沒有任何遲疑。
“哈哈哈,甚好,若得河渠功成,寡人不吝嗇尊位。”
“說起來,今夜讓蒙恬請你入宮,河渠之事乃是一樁。寡人聽聞,你與鄭國同出于小圣賢莊,而且你與韓非又是同出儒家荀況門下。”
“入秦以來,頗得文信候看重,允以編撰修整《呂氏春秋》,今日,寡人想要聽聽你對《呂氏春秋》如何闡發,想聽聽你對師門學問如何評判!”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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