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河渠丞李斯之語,再有河渠令鄭國之語,一時間,二人之言令得先前出聲承諾的河渠諸人神色尷尬無比,彼此之間,相視一眼,想要說些什么,卻又說不出來。
雖然說不出話來,但是神情外顯,明顯有些許的不服氣,大王親自駕臨河渠工地,庶民定然士氣大增,如此,如何不能夠將河渠早點修成。
鄭國說完此語,便是自顧自拿著折疊鐵尺在圖版前停留著,無論如何,決不允許有人侵擾河渠工地要事,就算是秦王都不行。
“好好的一場論事,如今這般形態,可是不對。”
“李斯,上涼茶,為諸位去去火氣,也好平靜些許情緒。”
忽而,周清上前一步,揮手間,一道淡紫色的清靜之氣光芒掠過整個帳篷,而后將目光看向河渠丞李斯,既然是問題,解決就是。
根據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在夏種之前完工不是沒有可能,鄭國所言不過更為穩妥。語落,李斯聞此,拱手一禮,便是下去安排。
未幾,便是四位庶民將帳篷外的兩只大缸抬了近來,沒有遲疑,一禮而后,將缸內的涼茶分別舀出,端至帳篷內每一人身前。
“先前諸位所言,玄清也是清楚,待在河渠這般長的時間,情形大體也是明白,秋種完工都有成算。河渠令丞也已據實陳明工地境況,以為不當搶工,最大擔憂,便是急工毛糙,反受其害。”
“然而,你等的目光只是聚焦在涇水河渠之上,的確,于涇水河渠本身來說,自然秋種完工上佳,但對于整個秦國來說,卻非如此。”
“大局而觀,才有大王如今親臨河渠,與諸位商討此事!”
涼茶供應了一碗又一碗,半柱香的時間很快過去,周清對著秦王政看了一眼,拱手一禮,繼續言語,尤其在河渠令鄭國的身上凝視許久。
對于鄭國而言,他的第一要事便是修渠,其余諸般,均無需理會,要什么,秦國就得供應什么,缺什么,秦國就得補充什么。
從其觀點而出,得出秋種完工不錯。
然而,鄭國的眼界畢竟小矣,口中言語微落,行至一側,不再言語。而此刻的帳篷之中,歷經這般長的時間,諸人心中有冷靜些許,聽護國法師玄清子之言,陷入沉思。
“大師所言,于寡人一般,寡人知曉修河渠之難,然而,寡人仍舊要說一句:河渠雖難,但搶在夏種之前不難!”
“不是嬴政好大喜功,要執意改變河渠令丞原定工期。所以如此,大勢使然,河渠實情使然。先說河渠實情。令丞之言,自然有理。”
“然其擔憂卻只有一個:怕毛糙趕工,毀了河渠!也就是說,只要能精準地依照老令法度圖樣施工,快不是不許,而是好事!河渠令、河渠丞,嬴政說得可對?”
數息之后,秦王政走下帳篷之中,對著周清點點頭,而后言語突然間激昂了起來,先是有些停頓,隨即目光炯炯,渾身不自覺散發暢快之意。
“大王明斷!”
聽此言,河渠令鄭國毅然拱手。
“于大師口中所言秦國大局,卻是寡人心中所憂,去歲夏秋冬三季大旱,任誰也沒想到今歲開春還會大旱。開春既旱,今歲夏田定然無收。一年有半,兩料無收,關中庶民已經是十室九空。”
“上天之變,誰也料不準。陰陽家東君也說,三月之內無大雨。靠天,夏種已經無望。果真三料不收,秦國腹地何等景象,諸位可想而知。”
“更有一則,寡人派三川郡守翔實踏勘,回報情勢,關外魏趙韓三國及楚國淮北之旱情,已經緩解,夏收至少可得六七成,夏種若再順當,山東六國便會度過饑荒,恢復國力。”
言語這里,秦王政神情不自覺的凝重起來,去歲之時,諸夏之國一同大旱,然而,到了如今,可就不是這般了,非如此,自己也不會想著提前完工河渠。
“也就是說,秦國若今歲夏種無望,便會面臨極大危局。其時關中大饑,庶民難保不外逃。加之大倉屯糧已經被治水消耗大半,秦國倉儲已經難以維持一兩場大戰。”
“屆時山東六國合縱攻秦,十之,秦國將面臨數百年最大的亡國危局……嬴政不通治水,然對軍國大勢還算明白。諸位但說,此其時也,秦國何以處之?”
沒有停下,秦王政繼續言之,神色掠過無言的凝重,涇水河渠寄予了自己很大的希望,但同時,不可避免的,也有相當大的風險。
這或許就是道家所言的陰陽之道吧,萬事均是平衡而進。
帳篷內悄然無言,清晨之時,正是涼爽之刻,再加上喝了涼茶,更是舒爽,然而,聽著大王口中之言,帳篷內的諸多官吏卻渾身驟然發冷。
連帶著想要說些什么的河渠令鄭國與河渠丞李斯都沒有言語。比起帳篷內的這些縣令、縣長,于大王言語含義,他們更是明白深層次之道。
尤其是最后一句反問,正是表明秦王的心意,令帳篷內諸人無言以對。
假如說,此前帳內諸人還都是就河渠說河渠,此刻卻是真正地理會到秦王以天下大勢說河渠,以邦國存亡說河渠,其焦慮與苦心絕不僅僅是一條涇水河渠了。
“臣啟我王,上天欲要難為我秦人,但秦人偏偏不信。河渠奪日之戰,臣代受益二十三縣請命,我等各縣精壯民力,愿為河渠輕兵,死戰干渠,若工程毛糙不合老令法度,畢元甘愿以死謝罪!”
豁然間,一位衣衫襤褸的青年男子站起身來,快步走下座位,行至秦王政跟前,拱手一禮,半跪在大地之上,聲音洪亮無比。
輕兵者,秦軍敢死之兵士。
當年秦魏少梁之戰,孝公親率輕兵沖擊魏軍,俘虜公叔痤,為秦國贏得一絲喘息之機。之后,輕兵屢屢在戰場上立下奇功。
“輕兵決水!死戰干渠!”
呼吸之間,帳篷之內,受河渠裨益良多的二十三縣工、將軍們一齊站起,一聲吼,聲勢滔天,氣勢如虹。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又是一息,整個帳篷內的所有縣令與工將軍們刷地起立,秦人老誓震蕩河谷。
歷經秦王一語,如今的涇水河渠已經不僅僅是涇水河渠自身,而是關系秦國安危的涇水河渠,如此國難危機之際,老秦人不出面,誰還出面!
“國人死戰之心,嬴政心感之至。然則,治水畢竟不是打仗,我等須得議個法程出來,才能說得死戰,才能有條不紊的修渠。”
“河渠令乃天下聞名水工,嬴政今日只有一句話:我雖急切,卻也不能要一條廢渠。河渠令盡管說工程難處,老秦人若不能克難克險,便是天意亡秦,夫復何言!”
感老秦人如此,秦王政一時間眼眶有些微紅,這才是老秦人,這才是數百年來游牧隴西,放馬游獵的老秦人,這才是老秦人本色!
踏步而動,對著面前的諸多縣令、縣長等一禮,隨即又緩步行至一側圖板之前的河渠令鄭國跟前,又是拱手一禮。
那鄭國神色堅毅,單手緊緊握著折疊長尺,雙眼亦是瞪得混圓,看著面前的秦王政一禮,一時間,腦海中一片空白,數息之后,才徐徐恢復常態。
“治水無虛言。”
“目下最難,大匠乏人。要害工段無大匠,容易出事。”
半頃,河渠令鄭國干干一語。
“趙高,于河渠令稟報預備之事!”
秦王政頷首以對,隨即,揮手招過一側的少府令。
“稟報河渠令、河渠丞,日前,巴郡丞李渙從蜀郡還都述職,李渙為昔年李冰之子,大王特意征詢李渙治水諸事,又令經濟十署會商并通令相關各方,為涇水河渠署預為謀劃了三件事。”
“其一,當年參與都江堰工程的老工匠,無論人在巴蜀還是關中,一律召上涇水河渠統歸河渠署調遣。”
“其二,咸陽營造工匠無分官營民營,就是將作少府中人,一律赴河渠署聽候調遣。”
“其三,藍田大營之各色工匠急赴涇水瓠口,悉數歸河渠署調遣。前述三方技能工匠,皆可依圖施工,粗計一千三百余人。旬日之內,工匠可陸續到齊。”
似是早有準備,趙高出列,行至秦王政身側,出口而言,娓娓而道,沒有辦點遲疑,一切諸般之事,都已經做好完全準備。
“河渠令,這些人可夠?”
秦王政拱手而語。
“眼下涇水河渠之上,民力尚可,物資尚可,若是這些人可以到位,日夜而進,倒不是不可以一爭!”
鄭國眼中已是有些微紅,身為水家水工,治水關東六國,但從來沒有一位國家的君王能夠與眼前的秦王媲美,先前之所以惱怒,便是認為他們肆意承諾,是將河渠視為兒戲。
然,觀先前那些縣令等人的士氣,觀老秦人的傳統英氣,鄭國為之動容,是了,現在的涇水河渠對于他們來說已經不再是一條簡單的河渠,而是一場絲毫不亞于長平之戰的戰爭。
戰勝了,秦國更加強大!
若是戰敗,秦國很有可能面臨諸般危機!
如此國難,與有心焉,鄭國思忖良久,終于,迎著秦王政看過來的目光,勉強為之而語。
“河渠令如此之言,嬴政此生不忘。”
“涇水河渠,夏種成渠,諸位,可有異議?”
秦王政對著河渠令鄭國深深一禮,而后轉身看向帳篷內全部站立起來的縣令、縣長、工將軍等。秦人如此,秦國何以不能夠一天下大勢。
“沒有!”
所有人異口同聲,聲音洪亮無比,震蕩整個瓠口幕府,余韻不覺。
“哈哈哈,好,河渠完工,緊要之事在于統籌,寡人欲要重新整納河渠人事,以利號令統一。”
“大師,宣書!”
一炷香以后,秦王政端坐在幕府上首之處,持筆墨,寫就文書,將其遞于身側的護國法師玄清子,一時間,帳篷內的諸人神色再次肅然。
“秦王特書:河渠事急,重新整納職事如左。”
“其一,擢升河渠丞李斯為客卿,總攬軍民各方,統籌決戰涇水。”
“其二,鄭國仍領河渠令官署,總掌涇水河渠施工。”
“其三,擢升巴郡丞李渙為中大夫兼領河渠丞,襄助河渠署一應事務。”
“其四,擢升云陽縣令畢元為內史郡郡守,統領關中二十三縣決戰四百里干渠!本王行營駐蹕瓠口,決意與秦國臣民戮力同心,大決涇水!”
“此書,大秦王嬴政十一年春。”
周清持王書,行至帳前,朗聲而語之。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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