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的軍卒,因作戰能力強悍而在中原享有虎狼之師的稱譽,但倘若對手是魏國的武卒,那么就算是秦國的士卒,亦難免會陷入苦戰。
這不,方才從函谷關內殺出的這波秦卒,看似氣勢洶洶,奔跑時好似連大地都在顫抖,仿佛有移山填海之威,但當他們與晉鄙軍狠狠沖撞在一起之后,這支秦軍此前那兇橫的氣勢,立刻得到遏制。
“河東猛夫晉鄙在此!”
嘶喊著此類的口號,魏將晉鄙揮舞著粗大而沉重的鐵質戈矛,身先士卒廝殺于戰場的最前線,只見他奮力揮舞手中那沉重的戈矛,一次又一次地掄向迎面而來的秦卒,繼而將對方連人帶盾擊飛出去,數步之內,竟無秦卒還能站立。
不得不說,晉鄙那堪稱恐怖的臂力,簡直天下罕見,縱使是在蒙仲的印象中,恐怕也只有趙國的廉頗才可以與其相提并論。
當然,單獨一頭猛虎其實并不算最可怕,可怕的是,這頭猛虎還率領著一群兇橫的豺狼,此刻的晉鄙軍正是如此,非但主將晉鄙武藝超群,就連軍中的魏卒們,亦是一個個勇猛過人,悍不畏死,以至于秦卒此前那兇狠的氣勢,硬生生被這支魏軍所壓制。
“河東軍!他們是河東軍!”
“魏國的河東軍!”
有知情的秦卒們,在看到那面“魏河東軍”的旗幟后,對眼前那些兇狠程度完全不亞于他們的魏軍心生了恐懼。
這也難怪,畢竟魏國的河東軍名聲在外,在魏國與秦國長年累月的征戰中,魏國的河東軍便屢屢作為其中的主力軍,這支幾乎完全由魏武卒組成的軍隊,秦國的軍隊以往沒少與他們打交道。
因此曾有人言,河東武卒在,河東郡便在;河東武卒亡,則河東郡必亡。
河東魏武卒,正是魏國對抗秦國僅有的幾分底氣。
正因為如此,當年蒙仲在伊闕之戰時力挽狂瀾,拯救了近四五萬幾近崩潰的河東魏卒,著實是有天大的功勞于魏國,這一點,就算是與蒙仲不對付的國相田文也不能否認。
而如今,這支當年被蒙仲所拯救的河東魏卒,在此番討伐秦國的戰爭中,展開了對秦人的報復,只見那些身披三層厚甲的魏武卒,不避戈矛、不避箭矢,縱使秦卒前赴后繼地涌上來,卻依舊強行將其擋回去。
每當一名魏武卒踏前一步,便有至少兩三名秦卒倒地,而最最令人震撼的是,這兩三名秦卒的犧牲,未必能換來一名魏武卒的戰死。
當然了,其實就算是被譽為中原最強軍隊的魏武卒,他們與秦卒的實力差距也不至于到這種地步,主要原因還是兩軍士卒武器裝備的關系,身披三層厚甲的魏武卒,哪怕不配備盾牌,他們在戰場上的存活能力也是非常可觀,除非是像伊闕之戰時那般倉促應戰,根本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就遭到了敵軍的偷襲,否則只要在有準備的情況下,魏武卒的作戰能能力與存活能力,都是頗為可觀的。
這不,僅僅只是不到一刻辰的工夫,秦將王龁所率領的秦軍,就被河東魏軍逼得不斷后退。
看到己方逐漸出現明顯的劣勢,王龁臉上露出了幾許驚容。
被秦將向壽提拔推薦的他,此次算是初出茅廬,雖然曾經也聽說過魏國的河東武卒如何如何強悍,但他仍不認為可以正面戰勝他秦國的軍隊,直到今日親眼看到他這才意識到,魏國的魏武卒,確實擁有著正面壓制他秦國士卒的作戰能力。
明明是為了擊毀魏軍那些古怪的戰爭兵器而出關,結果卻被魏軍擋住了去路,非但一步也無法前進,甚至被迫步步后退,這巨大的反差,讓王龁不由地急切起來,迫切想要改變這個漸漸出于劣勢的趨向。
他的目光,落在了遠處正大殺四方的魏將晉鄙身上。
那應該就是這支魏軍的大將……
想到這里,王龁正準備殺上前去,想辦法將那名自稱河東猛夫的魏將擊殺,借此挽回劣勢,忽聽他身邊有近衛驚呼道:“將軍,左側!左側有敵軍殺過來了!”
“什么?”
王龁微微一愣,下意識地看向左側,也就是北面的方向,繼而眼中瞳孔猛地一縮。
原來,就當他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前方的魏軍時,趙軍居然繞到了他們的北側,從他們的側翼發動了突襲。
而更讓王龁感到心驚的是,趙軍為首的一員大將,左手持矛、右手持劍,揮砍大開大合絲毫不避讓戈矛箭矢,仿佛殺雞屠狗般屠殺著阻擋在他面前的秦軍,簡直比那個自稱河東猛夫的魏將晉鄙還要兇猛。
那樣的猛將,居然有兩個?
那一瞬間,王龁亦不禁為之錯愕。
雖說他對自己的武力也頗有自信,但也架不住對面的聯軍有兩名毫不亞于他的猛士啊。
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己方軍勢的右側,見右側——也就是南面戰況尚可,并未被韓軍所擊破,他心下暗暗松了口氣。
這會兒要是韓軍中再冒出一個這般的猛士,那他實在是抵不住了。
奔著我……不,是奔著我的將旗而來的么?
冷靜下來注視著遠處那名勇猛難擋的趙將,王龁亦察覺到了對方的意圖。
不可否認,對面那名趙將確實勇猛非常,但他王龁亦怡然不懼!
而與此同時,趙將廉頗正迅速朝著王龁所在的位置殺去,確切地說,是朝著王龁的那桿將旗殺去,期間擋在面前的秦卒,皆被他與他麾下的趙軍無情地殺死。
眼瞅著距離那桿將旗越來越近,廉頗心下暗暗偷笑。
待等殺掉這支秦軍的將領,將首級丟到晉鄙面前,看那家伙還有什么話說!
抱著這個念頭,廉頗迅速率領麾下趙卒擊穿了秦軍的側翼,殺到了秦軍的腹中,繼而左右張望,尋找著疑似秦將的人。
旋即,他的目光便落在了王龁身上,畢竟王龁周圍圍著十幾名近衛,怎么看都像是秦軍的將領。
應該就是他了!
心中暗道一聲,廉頗當即朝著王龁殺了過去。
此時,亦有秦卒察覺到了廉頗的意圖,當即有一名秦卒驚呼道:“擋住他!莫要讓他闖到將軍……”
“聒噪!”
廉頗左手一論手中的戈矛,頓時將那名出言提醒的秦卒擊入了人群,瞬間淹沒不見。
然而那名秦卒的驚呼聲,還是驚醒了附近的秦卒們,他們不顧一切地朝著廉頗殺去,試圖擊退、甚至殺死這名疑似趙軍大將的人物。
“滾開!”
廉頗哪有閑情跟這幫小卒糾纏,掄起戈矛迫使對方后退,但奈何秦軍軍紀嚴明,縱使沖上前來的那些秦卒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廉頗等人的對手,但還是義無反顧地殺了上來。
被這群秦卒糾纏地無法前進,廉頗亦是怒火中燒,只見他仿佛下了什么決定似的,不再僅僅只用手中的戈矛驅趕秦卒,右手的利劍亦奮力揮動起來。
跳擊、掄劈,幾乎只是在眨眼工夫內,廉頗便殺了數名沖到他面前的秦卒,秦卒們那溫熱的鮮血幾乎將他澆了個遍,使得他看起來更為猙獰,令人畏懼。
忽然,廉頗好似預感到了什么,本欲揮劍將一名秦卒殺死的他,突然一腳將對方踹飛,繼而猛地轉身,有手中的利劍彈開了一柄刺向他咽喉的戈矛。
他定睛一瞧,這桿偷襲他的戈矛,其主人不就是方才被眾多秦卒簇擁著的秦將么。
“秦人,難道都是些只會偷襲耍詐的無恥之徒么?”目視著面對那名面無表情的秦將,廉頗冷笑著嘲諷道。
對于廉頗的嘲諷,王龁無動于衷,在他看來,無論是使用什么詭計、伎倆,只要能殺掉眼前這個趙將,再殺掉那個魏將晉鄙,哪怕因為偷襲而被人恥笑也是值得的。
名聲?秦國的將軍不需要好名聲!
只需要勝利!
絲毫沒有與廉頗搭話的意思,王龁第一時間發動了攻擊,手中的戈矛狠狠掄向廉頗的脖子。
見此,廉頗嗤笑一聲,看似隨意地抬臂一擋,沒想到對方的這一擊力量非常剛猛,單手持劍的他,竟然無法將這一擊彈開,以至于當對方的戈矛堪堪將要砸到他的脖子時,他于千鈞一發猛地向后一仰,繼而轉身用手中的利劍在地上一撐,險之又險地避開了王龁的這一擊。
旋即,他迅速后撤了幾步。
“你這家伙……”
眼也不看,隨手掄動左手的戈矛,將一名試圖偷襲他的秦卒甩飛,廉頗頗感驚訝地看著不遠處的王龁,繼而舉起右手的利劍,指著王龁沉聲質問道:“報出名來,秦將!”
“王龁!”
王龁沉聲道出姓名,繼而雙腳一蹬,整個人躥向廉頗。
見此,廉頗一雙虎目頓時一凝,立刻朝著王龁的面門甩出右手的利劍,只見那柄利劍嗖地一聲便飛到了王龁的面前。
然而,王龁卻面不改色,僅僅只是一個側身便避開了這柄劍,但聽一聲慘叫,這柄利劍刺入了王龁身后一名秦卒的腹部,透體而過。
一擊不中,廉頗臉上絲毫沒有沮喪之色,因為他也沒指望這樣能夠傷到王龁。
他之所以要舍棄那柄劍,那是因為在方才的交手中,他已經發現對方的臂力非常強勁,雙手同時操持兩柄武器的他,面對一個雙手持戈的敵將,在力道上著實有些吃虧。
而眼下嘛……
“來得好!”
但聽廉頗一聲暢笑,雙手持戈的他,奮力揮出一擊。
只聽梆地一聲巨響,他與王龁手中的戈矛狠狠擊在一處,那反震之力,震地二人都有些雙手發麻。
“好小子,臂力驚人啊,不過比起廉某,你還差點!”
口中說著嘲諷對方的垃圾話,廉頗手中的動作毫不停頓,一桿戈矛揮舞著颯颯生風,但聽一聲聲叮叮當當的脆響,王龁在與廉頗的力拼中不斷后退。
此時的王龁才意識到他錯估了這名趙將的實力,對方的臂力,遠在他估算之上,比他的臂力還要強上一線。
不過……
……我未必會輸!
猛然間,王龁整個人側身一閃,驚險地避開了廉頗的一記戈矛直刺,旋即,只見他奮力抽回刺出的戈矛,鋒利的橫刃狠狠地割裂了廉頗右側腰部的甲胄。
當即,廉頗皺皺眉,向后躍了一步。
旋即,他伸手摸了摸腰間。
擊中了?
王龁重新擺了架勢,時刻注意著廉頗的神色。
從對方的神色判斷,他方才應該是割傷了對方,但可惜對方身上一片血污,根本分不清對方的腰際是否正在淌血,他只能從廉頗的神色來判斷。
而就在他暗自猜測時,他忽然看到面對的廉頗在片刻的沉默后,居然哈哈大笑起來。
是的,廉頗確實受傷了。
作為沙場宿將,廉頗曾不止一次負傷,甚至于,記得曾經與蒙仲的幾次交兵中,他好幾次深陷重圍,險些被蒙仲麾下的士卒殺死,相比之下受點小傷,有什么關系?
不過話說回來,在與敵軍將領單打獨斗的情況下負傷,這對于廉頗來說還真是頭一回。
“王龁……我記住你了。”
只見廉頗疑似贊許、欣賞的目光看著王龁點了點頭,旋即舔了舔嘴唇,仿佛見獵心喜般,大聲吼道:“再來!”
說罷,他也不等王龁有何反應,便揮舞著戈矛再次殺了過來,且揮舞戈矛的力道,明顯比起剛才更為剛猛。
這家伙……方才居然還有留力?
連續拼了幾回合,王龁越打越是心驚。
與他的戰斗方式不同,廉頗的打斗更莽,渾身上下透露著一股悍不畏死的氣息,以至于哪怕他借助巧力割傷了廉頗,使廉頗負了一些輕傷,但換來的,卻是廉頗更加兇猛的反擊。
我恐怕無法擊敗他……
心驚之余,王龁逐漸意識到了這一點。
然而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有趙卒呼喊廉頗:“司馬!司馬!秦軍派出了援軍,正在攻擊我軍的側翼!”
什么?
廉頗微微一驚,揮動戈矛逼退王龁,同時轉頭看向西側。
他此時才發現,函谷關不知何時又派出了一支秦軍,正在攻擊他趙軍。
糟糕的是,他趙軍將主要注意力都投向了王龁的這支秦軍,以至于竟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那支秦軍的接近。
莫非這王龁,只是誘餌?
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王龁,廉頗心中驚疑不定。
其實這時候,王龁心中亦是驚詫不已,畢竟白起可沒告訴過他會派遣援軍。
當然,白起也無需向他解釋。
看看王龁,再看看西北側正在攻擊他趙軍的秦軍援兵,廉頗略一猶豫,也顧不得向王龁放什么狠話,果斷地率領著附近的趙軍士卒后撤,畢竟再耽擱下去,他麾下的軍隊就要被秦軍的援兵鑿穿了。
“將軍。”
在廉頗后撤的同時,王龁的近衛們便奔到了自家將軍身邊,一方面檢查王龁的傷勢,一方面詢問王龁:“不派人追趕那趙將么?”
注視著廉頗撤離的背影,王龁搖了搖頭,說道:“那趙將很是厲害,尋常人過去只是送死,不必追了。”說著,他問道:“支援我軍的將軍是誰?”
有知情者立刻稟報道:“乃晉鄺、孟軼、仲胥三位將軍。據傳令卒回稟,孟將軍正在攻擊趙軍,仲將軍在攻擊韓軍,至于晉鄺將軍,看似正與我軍匯合,助我軍重組陣勢。”
看了一眼南北兩側的戰況,王龁忽然陷入了沉默。
不得不說,這三支援軍來得很及時,剛好在南北兩側趙韓軍隊將注意力落在他王龁軍身上時,驟然從函谷關殺出,使得趙韓兩軍來不及反應,無法及時轉換攻擊方向,以至于被孟軼、仲胥二軍占到了先機。
只是這樣一來,他王龁以及他麾下的士卒,豈非只是一個誘餌?僅僅只是一個吸引魏、趙、韓三軍注意力的誘餌?
回想起自己率軍出關前,白起還曾叮囑自己莫要辜負向壽將軍對自己的期待,王龁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但片刻后,他攥緊的拳頭卻又松開,旋即,他長長吐了口氣。
理智告訴他,他不應該責怪白起將他與他的士卒視為誘餌,畢竟他確實沒能做到他許下的承諾。
他太小看郾城君蒙仲麾下的這三支魏趙韓三國的軍隊了。
單單只是那個趙將,便讓他難以擊敗,更別說還有一個不安于那趙將的魏將晉鄙。
深吸一口氣,王龁冷靜地下令道:“傳令下去,與晉鄺將軍的軍隊合兵一處,共同沖擊魏軍!今日,必須摧毀魏軍那些可怕的兵器!”
“喏!”
而與此同時,廉頗也已經撤到了他趙軍的腹中。
可正當他準備率領士卒展開反擊時,忽然有方城騎兵前來向他傳達了蒙仲的將令:“郾城君有令,命廉司馬率領趙軍徐徐后撤……”
一聽這話,廉頗當即有些氣惱,皺著眉頭說道:“后撤?我軍還未敗!……請轉告郾城君,再給我一些時間,廉某必將殺退那支秦軍。”
聽聞此言,那名方城騎兵和善地解釋道:“廉司馬誤會了,郾城君并非認為貴軍戰敗,支援的秦軍只不過是趁貴軍不備而已,但是,眼下貴軍先機已失,為避免更多的趙卒無謂的犧牲,郾城君希望廉司馬稍稍退一退,哪怕后撤個一兩里重整軍勢也好。”
聽到這樣的解釋,廉頗心中好受了些,點點頭說道:“在下……遵命。不過,我軍若退,秦軍必然追擊……”
“這個無妨,郾城君已命樂進、於應二將,分兵援護貴軍與韓軍。”
聽聞此言,廉頗臉上微微露出了一個古怪的表情。
要知道在以往的聯軍中,出身一國的將領或統帥,基本上不是很在意其他國家軍隊的傷亡情況,比如當年伊闕之戰的公孫喜,就恨不得暴鳶率領的韓軍先跟秦軍殺個兩敗俱傷,好讓他魏軍坐享勝利。
可那蒙仲,卻似乎連麾下別隊的士卒也很看重。
怎么說呢,就人品而已,確實讓人頗為安心,至少不必擔心會被出賣什么的。
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廉頗抱抱拳說道:“請回稟郾城君,請給廉頗半個時辰重整軍勢,介時,我趙軍將再復殺至,與貴軍一同擊潰秦軍!”
“在下一定轉達。”
負責傳令的方城騎兵點點頭,旋即撥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