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這個黃昏,華系亞西北地區,某個偏僻的角落。黃褐色土山高聳如崖,不是巖壁,卻也草木稀疏。
崖下數百米有大河源流,流水滔滔,聲勢巨大。而山間丈許寬的溪流,潺潺輕聲匯入。
兩個腦后留著小辮兒的農家娃蹲在剛沒腳踝的溪水里,看模樣似乎是兄弟倆,大的有個七八歲的樣子,小的五歲左右。
還不急回家。哥哥身側擺著一個大肚子罐頭瓶,里面已經裝了些小魚和螃蟹了,此時正一手兜邊,一手小心翼翼地移開一塊石頭。
“咵啦”,拇指粗的黑影在流水下快速竄逃。
“快點,快點,兜住啊……你那邊,哎呀兜住啊。”眼見獵物逃脫,當哥的有些惱火,抬頭一邊抱怨,一邊拿眼睛瞪著走神的弟弟。
弟弟也仰著頭呢,目光直直從哥哥肩膀一側看過去,看著高處的土崖,木木說:“哥,剛有個人飛過去。”
哥哥茫然一下,“什么?!”
“剛有個人飛,飛,飛,飛過去。”
“放屁,會飛的那是鳥。人會飛那就是神仙,遇到神仙咱就得拜拜,拜拜神仙就收咱當徒弟,教咱們七十二變……”
哥哥這邊想進故事里了,津津有味的說著。
對面弟弟突然把濕淋淋的雙手合起來,對著高處認真拜了拜。
“你做啥?”
“我拜拜,求神仙收我當徒弟。”弟弟說著伸手,指了指哥哥身后高處,“又飛過去一個。是個和尚神仙。”
“真的假的啊?”
當哥的連忙回頭看了幾眼,卻什么都沒看見。
準確的說,弟弟看見的其實不是飛,是跑。
但是葉簡和姜龍池兩人的速度,在高低不平的土崖上全速飛奔,看起來跟飛也差不了太多。
“話說,都這么多天了,龍池大師你怎么還沒跟丟啊?!”
心想著老頭健忘糊涂這件事,以前不會是演的吧?華系亞方面軍真是越來越不靠譜了。葉簡一邊跑,一邊扭頭問。
他的實力按說其實應該稍高姜龍池一點兒,無奈身上有傷,加上對方比他更不惜命,就只有一路逃亡的份了。
“有你帶路,又不是我自己找地方。”姜龍池回應道。
追了這么些天,姜龍池其實已經忘了很多東西了,大體記得一點,就是他無論如何得把葉簡阻止在這里,就算殺不死,也不能讓他自由來去。
“原來是這樣。”
葉簡無奈苦笑一下,同時右腿撐開,履開地面土石停下來。停在土崖邊上不足一尺的地方,而后轉回身。
姜龍池飛速正面撲殺而來。
“等等等等……”葉簡雙手一起用力擺了擺,示意身后數百米高崖,說:“懸崖,不跑了,跟你打。”
“……”打啊?姜龍池心里嘀咕一下,要不我賣個破綻讓個路,讓他繼續跑?然后我再繼續追。
龍池大師這會兒其實不想打了,反正把任務完成了就行,用陳不餓的說話,他現在還不能死……而以他們倆的實力,真要拼命的話,死的死了,活的也絕對好過不了。
可是沒辦法,一貫的形象得保持住,姜龍池緩下來,一邊邁步逼近,一邊拿著小斧頭挽了個花。
“大師你這看起來可沒一點大師形象。”葉簡笑一下說:“不如這樣,咱們先聊幾句,反正你健忘,不能講的我也可以講。聊完咱們再打。”
姜龍池停下來看看他……點頭,席地坐下來。
然后他從懷里掏出來一個水囊,仰頭開始喝水,咕咚、咕咚、咕咚……神情得意地看著葉簡。
葉簡也坐下了,坐在懸崖邊,口干舌燥地看著。他沒帶這些。
“阿彌陀佛,你說吧。”
“你水給我喝幾口,我再說。”
“阿彌陀佛,想得美。”
龍池大師稀罕地把水囊收起來。
葉簡:“……”
很顯然,龍池大師不打算把酒聊天。
“大師心里的主意,只是不讓我去喜朗峰吧?”隔一會兒,葉簡說:“本來我想的也是不能讓你和陳老頭過去,但是陳老頭已經去了,咱倆現在就算能去,估計也已經來不及參加那艘主艦的爭奪。”
“你們要主艦做什么?”姜龍池直接反問,他的意思,你們不是一心巴望著大尖來么?也沒聽說你們想走。這玩意對你們就算有用,似乎也不值得拼上這么大代價。
“不一定要。在我而言,毀掉,或只毀一部分都行。不讓蔚藍完整掌握宇宙飛行技術就好。”葉簡說。
姜龍池困惑看著他。
“因為擁有方舟的人類,將會展示出無盡的丑惡,而且絕不可能勝利。”葉簡頓了頓,說:“少數生的希望,必然被賦予站在頂端,擁有權力的那些人。同時他們會互相爭奪。那將是最可怕的事情。”
“你不要這樣看我,我說過我是因為你健忘才說的,也沒打算動搖你。”他又補了一句。
這句話真的不能說給這個世界聽。姜龍池知道自己很快會遺忘,也沒去記。
他想了想,某種程度上葉簡似乎是有道理的,一旦擁有了方舟,人類高層的抵抗意志,很有可能就此削弱。尤其當那些人發現勝利希望越來越渺茫的時候。
如果說真的是長生的誘惑,蠱惑了Ne,那么在危機面前,整個世界僅僅幾萬人的生機,會引發什么?
蔚藍存在快一百年了,在容納了太多意見太多人后,它有很多問題。一旦有條件,他們真的會拿大量資源去造方舟嗎?!
“他們會的,以保留人類火種的名義,你們根本無法阻止。”似乎洞悉了姜龍池心中的疑問,葉簡主動解答……而后顧自繼續道:“但是,別跟我說什么保留人類火種的意義。所謂火種和那些活著離開的人,關被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什么事?!”
“那,你的理念?”姜龍池問了一個他們很多人這么多年來一直都在猜想的問題。
“不要辜負那些熱血和犧牲,趁蔚藍還是蔚藍,趁所有人都還找不到退路,而我們這些人都還在……讓大尖下來,我們決一死戰。”
葉簡說得很平淡。
很久以前,他突然脫離蔚藍,投靠了雪蓮,但是實際,他并不是Ne的追隨者。只不過是在實現目標的路徑上,他和雪蓮有一個共同的步驟(讓大尖降臨)而已。這一點Ne也知道。
真要說的話,葉簡只是自己的追隨者。
他的理念具體下來殘酷而黑暗,注定不可能說服這個世界。他走在一條最孤獨的路上。在蔚藍和雪蓮的夾縫之間。
“我說那天在軍團官場上給我刀的那個年輕軍官,他并不是雪蓮的人,我甚至都不認識他……大師你信嗎?”
葉簡眼眸苦澀一下,他不知道那個年輕軍官的命運將會如何,但是,他相信那個人的舉動,是因為理解他,所以不讓他死去。不管他是從哪個地方了解這些的……這讓葉簡的感覺稍微不那么孤獨一些。
姜龍池沒有去回應這個問題,他說:“那樣會死很多人,很多很多無辜的平民。”
葉簡點頭,“嗯,但那又如何?!”
姜龍池沉默一下。
葉簡也猶豫了一下,說:
“Ne曾經做過一個實驗,在某個地方,圈禁起來十個人,故意告訴他們,他們將會以每星期一個的速度陸續被殺死。那些人很快拼死一起反抗,襲擊守衛。”
“后來,Ne把實驗對象擴大為一千人,分在兩處,每處五百人,告訴他們一樣的死亡規律。兩處都有人站出來號召反抗。一處成功了,但是反抗并不很堅決,很多人躲在后面。而另一處,完全失敗,有人告密求生,多數人沉默退縮。”
“最后,當Ne把實驗對象擴大為五千人,圈禁他們,然后每個人分發一個號碼牌,每星期抽取一個人帶走。大師你猜這次怎么樣?
還是有人號召,但是毫無作用,期間無數人告密求生。到最后,五千個人拿著自己的號碼牌祈禱,沉默等待命運的審判。被抽到的人哀嘆、哭泣,沒被抽到的人默默慶幸,然后繼續祈禱。”
說到這,葉簡站起來,說:“所以,讓人類站在一起直面共同的命運吧,沒有僥幸,沒有退路,才有勝利。”
姜龍池也站起來,相距幾十米,對面而立……隔幾秒鐘,說:“太復雜了。我好像已經忘了你說過什么了。”
葉簡笑一下,點頭。
“阿彌陀佛,老衲突然好奇一件事。”龍池大師看著他的眼睛說:“這么些年,你有過不安嗎?“
“不安?”
“你殺了蔚藍很多人。”
“沒有嗎?”
“沒有。所以,沒有不安,我過的很好。”葉簡站在懸崖邊,張開手,微笑說:“我在維護你們的正義,不管你們是否需要。”
說完,他自然地朝后倒下去。
下墜數百米,落入滔滔江水。
死不了。姜龍池站在懸崖邊沉默了一會兒,沒有跟著跳下去……而是回頭。
沒走多遠,端著罐頭魚蟹的兩個小孩走過來。
姜龍池趕忙把小斧子收進袖子里,上前溫和親切說:“阿彌陀佛……請問,你們知道喜朗峰在哪嗎?從這里出去怎么走?”
倆小孩互相看了看。
弟弟鄭重點一下頭。
兄弟倆猛地轉身,跪下就開始磕頭。
“神仙爺爺。”
“神仙爺爺,收我們為徒。”
“教我們七十二變。”
姜龍池:“……”我又不是孫悟空!就算是孫悟空的師傅,也是道士啊,不是和尚。
等到兄弟倆再抬頭的時候,老和尚已經不見了。
“看吧”,弟弟瞟一眼哥哥說,“不見了。真的是神仙。”
高原開闊。天邊的夕陽就快要沉落下去了。
二十多匹馬正在草原上奔騰。這是韓青禹獨自去探查了很長一段距離的缺口,短暫的沉默行進后,突圍的沖鋒開始了。
韓青禹身體略微前驅,沖在最前方,背上背著黑色的長木匣和同出右肩的雙刀。
夕陽的光,從側面打在他的臉上。
一隊三具黑甲大尖出現在視線里,前進路線的側邊。劉世亨和牧民們都有些緊張。他們胯下的馬屁也在嘶叫。
“繼續跑,不要停。”溫繼飛喊了一聲。
喊聲中,前方騎馬的韓青禹突然站起來,在飛奔的馬背上點了一腳,整個人飛撲出去。
馬匹受驚嘶鳴一聲,低頭狂奔。
身體凌空,三塊金屬塊在韓青禹身上消融,“頌!”一聲磅礴的源能爆發,藍色的星光柱劍從他身后揮斬而出。
“嚓!嚓!”
豎列的兩具大尖脖頸側面幾乎同時被星光柱劍的刃尖斬破,斬透。它們在凄厲的哀嚎聲中倒地,開始掙扎。
韓青禹徑直掠向第三具。第三具黑甲大尖正揮舞柱劍橫掃向空中。韓青禹不避,凌空直接雙手持柱劍立劈。
“轟!咔!”
黑甲大尖柱劍當中而斷,胸口向內塌陷。
韓青禹順勢在它肩上蹬了一腳,整個身體凌空再起,恢復速度的同時卸力,斜向飛掠回到馬背,坐穩。
整個過程,那匹馬都沒有過絲毫遲滯,韓青禹也沒有出過聲。
突圍的馬隊跟在他身后,繼續奔騰而去……
這一刻的草原落日下,除了馬蹄,四周無聲。
這一幕,讓牧民們,尤其是孩子們,完全被震撼了。他們中是有人在來得路上看過韓青禹斬殺怪物,但是,他們沒有見過韓青禹開大,沒見過他四渦輪狀態下,這樣的流光般的行動和斬殺。
“那是神,戰神。”馬背上有人用民族語言開口。
沉默被打破。
“多吉叔叔。”
“索赤爺爺。”
“阿媽啦。”
“阿爸。”
孩子們的聲音在四周圍,不約而同地響起。
“怎么了?”大人們緊張問道。
孩子們的目光盯著前方那個背影,“我要去他們的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