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姐肯定知道張曉哲的酒量,但她不說,因為他們真的過到了一塊。
桌上的菜幾乎沒動,張曉哲已經喝的酩酊大醉。
“葛震,你知道當年我為什么要放棄提干名額嗎?不是我不想要,而是因為我是個班長呀……”張曉哲摟著葛震大著舌頭說道:“沒法爭,不能爭,否則我算什么班長?班長我牛逼嗎?說,我牛逼不牛逼?!”
“牛逼!”葛震大聲說道。
“對,我張曉哲很牛逼,我是個牛逼的班長,可這個牛逼是個枷鎖,它就這么卡著我,就這么卡著我……”
張曉哲用雙手扼著自己的咽喉,瞪著酒精燒紅的眼睛,像是被困住的猛獸。
這,才是他的真實感受。
他是最好的班長,可班長兩個字就是他的枷鎖,只要呆在部隊,就得被這道枷鎖扣住。
愿意離開部隊嗎?根本不愿意,可又不得不離開。
每一個班長都戴著枷鎖,他們都是人,都有自己想要的,可惜不能爭,不能搶,只能讓。
“你班長我很丟人,回到家里把自個關起來哭了一整天,眼睛都腫的看不見眼珠子了。不是因為不舍得離開部隊,是因為這個機會本該是我的,但又被我拱手相讓,我后悔呀!”張曉哲仰起頭長嘆一口氣:“為什么我非得讓?哪怕一句話都不說,提干名額也有我的一個……所以后悔啦,腸子都悔青啦,我的軍裝,我的夢呀……”
說著說著,他的眼睛里流淌下兩行淚水,瞳孔中全都是悔意跟無奈。
時間不能回轉,如果能,張曉哲只會重演一遍。
憑什么不能后悔?讓都讓出去了,還沒有后悔的資格嗎?
“班長,我剛才跟你說了,我知道一支部隊,我可以想辦法讓你重新穿上軍裝!”葛震說道。
這是他專門詢問過的,那支部隊叫作班長部隊,里面全都是班長,張曉哲絕對可以入選。
楊叔也幫著問了,得到的消息是可以進行單獨測試。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放開了口,以張曉哲的能力,絕對可以通過,進入班長部隊。
“我還能進嗎?”張曉哲重重抹了一把淚水,指著木姐對葛震說道:“你嫂子懷孕七個月了,你讓我重新進部隊?怎么可能?哪怕我再想回去也不會放下你嫂子,她們現在才是我的全部。”
“第二道枷鎖。”葛震發出幽幽的聲音。
“哈哈哈哈……說的對,第二道枷鎖。”張曉哲吐著酒氣,指著葛震道:“人,就是在枷鎖中活著。第一道枷鎖,我掙不開;第二道枷鎖,我同樣掙不開。葛震,我現在就是普通人,我享受普通人的生活,也該享受我自己的活著。為什么?因為我不是張曉哲了,我現在活的不是我自己,我是為你嫂子娘兒倆活的!”
“班長,我懂。”葛震摟著張曉哲。
“你懂個屁。”張曉哲晃晃悠悠把嘴貼在葛震的耳朵上說道:“你現在很厲害很厲害,已經遠遠超出我的預期,但是……你來了,班長就得再教你一次。”
“班長,您說。”
“我教你的就是……你的活著,不止國家跟戰斗,還有你身邊的人。戰場上你可以是機器,可戰場下來之后你必須得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葛震,你要做的是個純純粹粹的人,不要像我一樣連人都沒有做好……”
聽到這番話,葛震的心里狠狠顫了一下,他的腦海里浮現出霍鷹揚。
回到國內,他根本就沒打算去找霍鷹揚,可聽到班長的這番話之后,霍鷹揚的模樣就那么很自然的浮現出來。
“做機器久了,就不像人了,你得調節自己,必須得讓自己是人……班長雖然已經廢了,可也能從你的身上感受到殺氣之外的東西,那叫黑暗……”
“班長,我該怎么做?”葛震的手微微發顫。
他當然知道自己人格的暗黑一面已經存在,并且很多時候這種暗黑面會涌出來。
害怕,真的,葛震自己也害怕,害怕有一天變成純純粹粹的機器。
“做人……做人……”
張曉哲吐出同樣的兩個詞,一頭扎進葛震的懷里醉過去,他的酒量很差很差,因為身體很差很差。
葛震抱著自己的老班長,把他弄到床上,蓋好被子讓他睡覺,重新坐在客廳的飯桌前。
“嫂子,班長現在的情況到底怎么樣?”葛震問道。
木姐輕嘆一口氣:“哪兒有那么容易戒掉呀……我販毒那么久,比誰都清楚這玩意沾上就跑不掉,而且老張還吸了那么長時間。他現在就是住一陣戒毒所,住一陣子家里,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中,唉……今天他喝這么多酒只是不想讓你看到他發作的樣子,事實上……”
木姐掏出一個小包,打開之后露出里面淡黃色的粉末,這是毒品,是給張曉哲用的,實在頂不住的時候用一點。
葛震埋下頭,伸出雙手狠狠搓著自己的臉,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幫助老班長,因為這個東西真的沒法幫。
如果戒毒所管用,那么所有吸毒的人都可以治愈,而事實上戒毒所幾乎沒用。
毒癮好戒,心癮難除。
“我就琢磨著孩子出生的時候讓他好好試一下。”木姐笑道:“他很喜歡孩子,所以……葛震,其實我知道自己配不上老張,但是跟他在一起我覺得安全。你可能也看不起我,但我真是要照顧他一輩子的,這是我欠他的。”
“你愛他嗎?”葛震抬起頭看著木姐。
“愛!”木姐毫不猶豫的回答,雙手輕輕撫摸隆起的肚子說道:“我們現在什么都不求,只求小寶寶健健康康誕生。從前的所有一切都是過去,往后余生平淡求真。”
葛震用力點頭,他看的出來兩個人的確幸福,不管誰曾經有過什么故事,那也只是故事了。
“葛震,謝謝你。老張很久很久沒有這么暢快的跟人說說話了,但我還有一個希望——”木姐瞅著葛震。
“嫂子你說。”
“我希望……”木姐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對葛震說道:“我希望你以后不要來了,你來一次,對老張都是一次傷害。我們現在就是平凡普通的生活,不要打擾他的平靜好嗎?”
這似乎是不近人情的,可葛震卻欣然接受,他用力點頭,慢慢的站起來,走到臥室門口盯著睡在床上的老班長。
看著看著,他的眼淚嘩啦啦的流淌下來。
“班長,我再給你敬最后一個禮——”葛震帶著哭腔道:“我不會再來打擾你的生活……班長,其實你的枷鎖已經沒有了,你該放松下來好好享受生活。”
“啪!”
葛震一個立正站的筆挺,嘴里發出低沉充滿雄渾的口令聲:“敬禮——”
“唰!”
一個標準的軍禮,伴隨著灑下的熱淚。
這淚水不是傷心,它是衷心的祝福:班長,往后安好,永遠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