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楊延嗣起了個大早,換上了一身緋紅色的官袍,去上朝。
楊延嗣被招回朝任職,暫時授予的是鴻臚寺少卿的官銜。
鴻臚寺少卿從四品,屬于寄祿官中的一個官階,也就是所謂的虛銜。
即便如此,楊延嗣也混進了四品官員的行列了,有資格穿緋紅的官袍。
由于暫時未曾授予正式的職官,所以楊延嗣需要今日上朝,去領受正式的職官。
出門的時候,剛好撞上了楊業也去上朝。
楊業原本想提點兒子幾句,但是瞧著兒子身上的四品官服以后,一句話也不想說了。
一頭扎進轎子里,命令著轎夫趕緊抬著自己去東華門。
同樣是做官,自己拼死拼活的在邊關殺敵多年,卻不如自家小子一次東華門唱名,混了兩年,就快跟自己平級了。
巨大的落差,讓楊業心里很不好受。
由此,也看得出,趙光義重文抑武的態度。
楊延嗣拽了拽自己的官袍,眨巴了眨巴眼睛,一臉茫然的瞧著老爹的轎子遠去。
楊延嗣坐上了屬于自己的轎子,提了提轎門。
“起轎!”
轎外,落葉挑著燈籠,在前帶路,轎夫們抬著轎子,晃晃悠悠的向東華門走去。
楊延嗣在轎子搖晃中,迷迷糊糊的在假寐。
到了東華門以后,掀開了轎簾,感受到了轎子外寒冷的天氣,楊延嗣就想躲在轎子里不出去。
然而,天不從人愿。
他的轎子剛停下,就有兩個青衣小廝前來邀請。
“姑爺,我家老爺請您過去……”
“少卿大人,我家相爺請您過去……”
一個是老丈人,一個是非要厚著臉皮給自己當爺爺的趙老匹夫。
一個武官的執掌者,一個文官的執掌者。
兩個大佬。
兩個都惹不起。
被這兩位大佬邀請,不論是誰,都應該覺得榮幸。
偏生,楊延嗣一點兒也不覺得榮幸。
他踢開了轎簾,一臉嫌棄,先對著曹家的仆人說道:“你先去回稟我那老岳父,我先去見趙相公了,回頭再去見他。”
曹家的仆人拱了拱手,離開了。
楊延嗣跟著趙家的仆人,晃晃悠悠的到了趙普轎前。
趙普老匹夫躲在轎子里,手里抱著暖爐,正在閉眼假寐。
和兩年前相比,趙普蒼老了不少,臉上的老人斑也多了不少。
整個人看起來垂垂老矣,似乎隨時都會被抬起來埋進土里。
老家伙看起來真的快死了一樣。
但是,楊延嗣卻知道,這老家伙還能活很久。
按照趙光義的年號推算,老家伙還能活十年左右。
“老爺,人帶來了……”
趙府的仆人,小心翼翼的湊到趙普轎前,輕聲稟報。
趙普緩緩睜開眼,一雙眼睛很明亮。
“小子,什么時候回來的……”
趙普顯得很虛弱,說話都有氣無力的,抬手讓楊延嗣湊近的時候,感覺隨時都能暈厥過去。
楊延嗣心里嘀咕,瞧這老家伙的狀態,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在裝病。
估計和沈倫裝病的目的一樣。
楊延嗣也不拆穿,踱步走到了趙普轎前,躬身施禮道:“下官拜見相爺。”
趙普抬眼掃了楊延嗣一眼,聲音虛弱的說道:“兩年不見,你小子長高了,也長大了……見了老夫,不叫一聲趙爺爺,偏偏叫什么相爺。什么時候對老夫這么生分了?”
楊延嗣尷尬的笑了笑,道:“這不是在東華門前嘛,小子不想讓別人誤認小子攀權附貴……”
趙普翻了個白眼,譏諷道:“不想被誤會?嘿嘿嘿,你知不知道,你這個鴻臚寺少卿的名頭,還是老夫幫你討的。”
楊延嗣遲疑道:“一下子混到從四品,會不會爬的有點快了?陛下沒說什么嗎?”
趙普愣了愣,搖頭笑道:“陛下能說什么?陛下提拔了更多,而且都是文官。”
趙普擺了擺手,示意楊延嗣湊近點。
楊延嗣湊上前,趙普在楊延嗣耳邊低語道:“陛下想盡快完成文官們的更替,先帝們留下的老臣們年齡都太大了。陛下沒時間去一個個仔細培養,所以只能破格擢升新人。
你寄祿官雖然被授予從四品,職官應該在正六品和從五品之間,不會太高。在諸多被擢升的新人里面,算不上最快的。”
楊延嗣點了點頭,“那就好……”
趙普重新癱坐在轎子里,懶洋洋的說道:“若不是老夫提點你,只怕陛下還未必愿意擢升你。老夫對你這么好,你回了京,居然不第一個到老夫府上,反而跑去看沈倫那個偽君子……”
楊延嗣尷尬的笑了笑,出言維護沈倫道:“沈師為人公正,又是小子的授業恩師。此番病危,小子趕回京,自然要先去拜訪一下他。”
“嘿嘿嘿……”
趙普冷冷的一笑,“若是老夫猜的不錯,沈倫是想讓你接他那一副爛攤子吧?”
“這個嘛……”
楊延嗣也不知道要不要跟趙普說實話。
趙普似乎沒有追問下去的意思,只是提醒了楊延嗣一句,“老夫勸你不要接。沈倫那個偽君子人不錯,可惜他看人的本事太差,整個就是一個眼瞎。他門下的門生,上百人,可是真正算得上能用的,只有兩個人。
你師從沈倫,即便是不參與進去,別人也會認為你是沈倫的人。
以目前的局勢,你也只能勉強自保。
若是你真的參與了進去,你會死的更快。
到時候,老夫也保不了你。”
趙普這一番話,無關于利益,只是一個長輩對晚輩的提點和警示。
楊延嗣心悅誠服的向趙普躬身施禮,“小子多謝趙爺爺提醒,今日下了朝,必定登門拜訪。”
趙普擺了擺手,道:“記得多備一些禮物,如果禮物帶少了,小心老夫讓人把你趕出門去。”
“小子窮……”
“哼哼……別以為老夫不知道,你小子在邕州,借著職權的便利,和你家那婆娘,兩個人把邕州的各種名貴特產賣的滿大宋都是。賺的是盆滿缽滿的,還好意思跟老夫哭窮。”
“老夫才是真窮……”
楊延嗣癟了癟嘴,心里埋怨趙老匹夫裝窮。
辭別了趙普,楊延嗣想去見曹彬,可惜時間不夠了。
宦官們已經打開了東華門大門。
楊延嗣只能抱著笏板,跟隨著百官,進入了東華門。
一路到了垂拱殿。
垂拱殿內,暖洋洋的。
地下的火龍在熊熊燃燒。
大殿內的氣溫,已經回升到了春日的溫度。
進入大殿以后,群臣們就脫掉了身上披著的外衣,交給了此后在一旁的宮娥或者宦官。
楊延嗣進入大殿內以后,一直在仔細四處打量。
垂拱殿內的擺設和模樣沒有變一點兒。
可是如今垂拱殿里的人,幾乎可以說換了一茬。
武將那邊還好,基本上都是舊人。
文官這邊幾乎可以說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有七成的人,楊延嗣都不認識。
而楊延嗣認識的,或多或少都擢升了。
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年輕。
宰相,中書門下平章事,沒有變,依舊由趙普擔任。
兩位副相,參知政事,也就是俗稱的執政,已經變了。
原來的兩位副相,薛居正已經仙逝了,沈倫也已經被罷相了。
現在副相的位置,僅有宋琪一人。
六部的人選,也各有變動。
楊延嗣熟悉的人中,李沆已經左遷為御史大夫,呂蒙正擢升為翰林學士,呂端升任為中書舍人。
怪不得剛才在皇城外的時候,趙普會說那番話。
的確,和這三個人比起來,楊延嗣的升遷速度,真的不算快。
除了這三人以外,楊延嗣還發現了侯仁寶。
侯仁寶已經官復原職了。
這讓楊延嗣很意外,侯仁寶復官的速度,遠比他想象中的要快。
文武百官站定以后,王繼恩站在龍椅前的御階上,高呼了一聲。
“上朝!”
趙光義一身明黃龍袍,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和兩年前相比,趙光義身上的威嚴更勝了,一舉一動之間,充滿了威勢。
待到趙光義坐定,文武百官同時施禮。
“臣等參見陛下。”
趙光義撫手,“眾愛卿平身。”
文武百官起身,站直。
趙光義宣布給趙德芳和趙普賜坐。
趙德芳今日顯得特別精神,趙普卻躲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兩個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趙光義特意瞧了趙德芳一眼,緩緩開口,“宋愛卿,今日早朝,所議何事?”
宋琪出列,抱著笏板道:“啟奏陛下,今日早朝,議事有三。第一件,參知政事之位,目前還空缺一人,今日庭推。第二件,乃是立儲的事。第三件,有關西北旱災,饑荒的事宜。”
趙光義沉默了一會兒,淡然道:“逐件議吧……”
宋琪點頭,施禮道:“那就先庭推參知政事人選。目前,群臣所奏的參知政事人選有三人,分別是工部尚書兼翰林學士承旨李昉,翰林學士宋白,翰林學士呂蒙正。”
趙光義沉吟道:“呂愛卿年紀尚輕,應當再磨練磨練,擢為左諫議大夫。參知政事的人選,就在李宋二位愛卿中間推舉吧。”
呂蒙正似乎早就知道了這個情況,聽到了趙光義的話,神色上沒有一點兒變化。
他只是輕輕的施禮,“臣謝陛下隆恩。”
左諫議大夫只是一個寄祿官,并沒有實權。
趙光義只是變相的給出了呂蒙正一個補償而已。
別瞧著趙光義取消了呂蒙正參加參知政事的推舉,就覺得趙光義不喜歡呂蒙正。
事實上,趙光義對呂蒙正非常欣賞。
呂蒙正為官五載,距離參知政事也只有一步之遙了,由此可見趙光義對他絕對是寄予厚望,恩寵有加。
今日剝奪了呂蒙正的庭推資格,還給個寄祿官安慰一下,若是換成了旁人,趙光義恐怕都懶得搭理。
宋琪得到了趙光義的命令,就開始當朝舉行庭推。
楊延嗣也擁有庭推的資格。
只不過,他和李宋二位都不是很熟悉。
輪到楊延嗣投票的時候,楊延嗣思考了一下,最終把他的票投給了李昉。
因為在楊延嗣的記憶中,李昉這個名字,他還是有些印象的。而宋白這個名字,他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由此可見,李昉以后的成就,肯定比宋白要大。
如今做了一個順水人情,說不定以后也能從李昉身上討一點好處也說不定。
楊延嗣在考慮順水人情的時候,他爹在考慮下朝回家后,該怎么去收拾他。
瞧著自家兒子,身穿著緋色官袍,混跡在一群平日里可以對他們武將們吆五喝六的文臣中,楊業就感到心里極度的不平衡。
楊延嗣絲毫也不知道,他老爹已經對他怨念深深了。
庭推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李昉以絕對的優勢,擊敗了宋白,坐上了參知政事的位置。
趙光義當場就下達了任命,“擢升李昉文明殿大學士,加參知政事銜。”
李昉當即謝恩,“臣謝陛下隆恩。”
李昉任職參知政事的任命已下,朝堂上的氣氛開始變得凝重了不少。
今日朝會,李昉任職參知政事,只是一件小事。
真正的重頭戲馬上要上演了。
立儲。
楊延嗣老神在在的站在那兒,等待著出頭的第一人。
準確的說,朝中大部分人,都在等那一只出頭的鳥兒。
大殿內,足足持續了一刻鐘的寧靜。
突然,一個聲音打破了寧靜的大殿。
“臣宋沆有本要奏。”
宋沆是一個中年人,瞧他的官服,和所站的位置,應該是類似楊延嗣出京之前左補闕一類的言官官職。
楊延嗣對此人很陌生。
趙光義瞇起眼,盯著出列的宋沆,沉聲道:“左言正宋沆,你想說什么?”
宋沆板著臉,義正言辭道:“臣奏請,立許王趙元僖為太子。自廢太子趙元佐失德被罷黜后,太子之位空缺兩年之久。常言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儲君之位更是重中之重。儲君不立,則動搖國本。
國本動搖,則天下難安。
廢太子趙元佐乃是陛下的嫡長子,如今嫡長子被罷黜,嫡次子順位繼之。
此乃是上應天意,下順民心之舉。”
“宋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