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給出的答案模棱兩可,不盡不實的。
以楊七現在手下的人馬,推翻趙氏的統治,成功率不到一成,
這一成的成功率里,有一半還是因為川府的流民起義的緣故。
五代十國,混亂的太久了,好不容易形成了一個統一的局面,很多人都不愿意看著這江山再亂起來。
所以,就算楊七扯旗造反,擋在他面前的人有很多,前赴后繼的,殺之不盡。
而且,這里面還有許多人是楊七不愿意殺的。
曹彬只是拿話嚇唬嚇唬老楊,沒曾想,老楊竟然當了真,非拽著他說出個子丑寅卯。
老楊瞪著一雙銅鈴大的眼睛,斜眼瞧著他,道:“你騙我,汴京城里有你們這一群老家伙們鎮著,他一個小猴子,還能翻天不成。你剛才說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太上皇的,是不是你和那個逆子,暗地里謀劃了什么?”
知子莫若父這句話,用在老楊身上有些不合適。
時至今日,老楊依然都不知道,那個在他口中被稱呼為逆子的人,到底有多大的能量。
雖然不了解兒子,但是老楊卻了解曹彬。
可以說,老楊投了宋以后,仔細認真了解過的人,只有趙光義和曹彬。
曹彬的心性老楊了解。
別看曹彬平日里笑呵呵的,一臉與人為善的模樣。
其實在汴京城的將種門庭內,論手段和智謀,他一直都高于榜首。
此前雁門關的事兒,若是由他親自操刀謀算的話,楊業十死無生。
就是這個一個厲害人物,對楊七卻很客氣。
老丈人對女婿客氣,本就不太尋常。
更何況是曹彬這種厲害人物。
直覺告訴老楊,這翁婿二人在背后一直謀劃著什么。
只是礙于情面和身份,老楊一直都問不出口。
今日曹彬先引出了話頭,老楊就借故問出了心里的疑惑。
曹彬明顯一愣,笑瞇瞇的給自己斟上了一碗香茶,低頭淺嘗了一口,一臉高深莫測的道:“你猜。”
“額”
老楊一瞬間,有一種說不明的憋屈感。
他很想沖著曹彬咆哮一句,你好歹是個樞密使,能不能不要這么皮。
老楊的臉上陰晴不定,想發怒卻又發不出來的樣子,曹彬瞧著很享受。
曹彬明明可以一口否認的,卻并沒有那么做。
之所以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就是想看著老楊吃癟。
他是在報復老楊剛才給自己甩臉子看。
老楊從曹彬嘴里沒得到答案,又被懟的不輕,忍不住低聲喊道:“那個逆子如果敢做出為禍江山的事兒,我就生劈了他。”
老楊也就說說大話,嚇唬嚇唬曹彬。
在雁門關前,老楊也見識過了楊七的本事了。
楊七如今的功夫,比他老楊高一籌。
楊家的軍戰槍,老楊練習到了三百六十五個變化合到兩百四十個變化的境界。
楊七卻后來者居上,比他快一步,已經達到了一百零八個變化的境界。
老楊如今想憑借功夫拿下楊七,很難。
論智謀,老楊就更不是楊七的對手。
老楊心里清楚,以楊七的性子,不個能給他留下一個大義滅親的機會。
再說了,真要他這個當爹的送自己兒子上路,他也做不到。
養不教,父之過。
楊七真要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論起對錯,那也是他這個當爹的錯。
曹彬瞧出了老楊說這句話的時候底氣不足,所以就沒有說話,只是咧嘴呵呵一笑。
氣的老楊咬牙切齒的。
兩個老家伙,大眼瞪小眼的瞪了半天,像是兩個沒長大的孩子似的。
半晌,曹彬低聲道:“老夫剛才的話沒騙你,你家那個小魔頭,確實把汴京城攪和的天翻地覆的。有人上門找了老夫,讓老夫來當說客,勸你家那個小魔頭收手。”
老楊被曹彬開導了一番,也就沒繼續發呆了。
他不客氣的端起了曹彬給他斟的茶,邊喝邊淡淡的道:“老夫雖然未曾出府,但是也了解一些。昨日有人到府門外哭鬧,說是她男人死在了西北邊陲的任上。
其實死在了西北邊陲的任上也挺好的。似那種不顧國朝和百姓安危,只為一己私利的邊將,死了挺好。省得他們以后去禍害其他人。”
曹彬斜眼笑道:“你以為只有一個黨家嗎?那個小瘋子,幾乎是向所有的將門一起宣戰了。”
曹彬豎起三根指頭,冷笑道:“三天,西北邊陲的邊將死了一百六十九人。其中包括三位大將軍銜的。”
老楊端著茶杯的手一抖,差點沒把手里的茶杯扔出去。
曹彬的話把他嚇得不輕。
三天時間,弄死了近一百六十九的邊將,其中還有三個只比老楊低一頭的大將軍。
老楊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個臭小子還真敢干。
老楊放下茶杯,局促的搓了搓手,問道:“陛下派你來問罪?”
曹彬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你覺得可能嗎?在陛下和那些個文臣眼里,這屬于將門內斗。他們才不會插手。他們巴不得將門內部斗的兩敗俱傷。然后他們出來,坐收漁利。從將門手里拿走兵權。”
聽到皇帝陛下沒有問罪的意思,老楊放松了不少。
他端起茶杯,不咸不淡的道:“陛下既然想拿走兵權,那就讓他拿走唄。反正楊某沒有什么歹心,手里有沒有兵權,都是一樣。”
“噗”
曹彬剛喝了一口茶湯,順勢噴了出來。
他義憤填膺的指著老楊,罵道:“你楊業說的真輕巧,你家的家底在雁門關拼光了。你手里還有什么兵權可言?你站著說話不腰疼。”
風水輪流轉。
剛才曹彬把老楊氣的不輕,現在換老楊氣曹彬了。
面對義憤填膺的曹彬,老楊表現的異常淡定,他漫無條理的說道:“你們又不造反,手里握著兵權干嘛?已經與國同休了,難道你們還想更進一步?”
曹彬瞪著老楊,面目猙獰的道:“先帝和今上,兩代皇帝,都提倡以文御武。只怕這一條會變成永久的國策。那些個文人,到了軍中,除了添亂,還能干什么?要是兵權真的被文人拿到了手里,到時候面對敵國,能贏嗎?
只怕到時候,大宋只能淪為被四鄰欺負的份兒。說不定,這樞密使的位置,以后都歸文人坐了。”
老楊臉色微變,道:“樞密使的位置讓文人坐,這怎么可能?”
曹彬冷哼道:“你楊業腦子里全是征戰沙場,朝中的局勢你從沒注意過。你根本不懂得,文人的權力有多大。
先帝和今上,已經幫文人在軍中撕開了一道口子。如果我們再表現的軟弱一點兒,他們會毫不猶豫的撲上來,吞噬我們,拿走權力。
老夫之所以想保全各家手里僅剩的兵權,不是因為老夫有私心。
老夫只是希望,當文人掌權以后。還能留下一些撐起大宋江山的脊梁。”
老楊低著頭,沉聲道:“你想的太遠,太長了。我相信以后的歷代皇帝不會那么愚蠢,不會真的把兵權交道文人手里的。
楊家手里的八千火山軍,已經全部葬身在了雁門關。
老夫手里也沒有兵權可掌了。
陛下許了老夫一個代國公,還許了一個禁軍指揮使和十二衛大將軍的頭銜,讓老夫在汴京城里養老。
征戰了半輩子了。
老夫也該享受享受了。
兵不兵權的事兒,老夫已經沒得選了。”
曹彬正色道:“你手里還有一個大同軍,陛下已經把大同軍三萬的兵額,提升到了六萬。你完全可以東山再起。”
老楊苦笑道:“老夫花了三十年,才調教出了八千火山軍。難道你想讓老夫,再花三十年,去弄另外一支火山軍不成?
你我都是征戰沙場的宿將,你心里應該比誰都清楚。我們這些老家伙們身上有多少的暗傷。
你覺得,老夫還有下一個三十年嗎?”
面對老楊這一番話,曹彬不敢信誓旦旦的說出肯定的話。
如今活著的老家伙們,其實真算起來,一點兒也不老。
一個個也都徘徊再五十歲和六十歲之間。
只是,他們這些人,看起來,比七八十歲的人還老。
這就是常年的征戰,留下的弊端。
越是能征善戰的武將,越是活不長。
這幾乎是一個定理。
曹彬沉吟了片刻,沉聲道:“罷了,你已經沒有了掌兵的心思了。老夫也不想勸你。老夫有一件事,需要你出面。”
老楊咧嘴笑道:“想讓我去當說客,讓那個逆子罷手?”
曹彬重重的點頭。
“嘿嘿嘿”
老楊笑的很陰險,他幽幽說道:“那個逆子能耐大,老夫自愧不如。老夫剛跟那個逆子鬧翻,現在去找他,豈不是有服軟的嫌疑?你說說,這世上,哪有當爹的給兒子服軟的事兒?真要是給他服軟了,那老夫這個當爹的威嚴何在?
再說了,他們當初敢動手算計楊家,現在付出一點兒代價,那也是應該的。
這才死了幾個人?他們就心疼了?
雁門關前可是足足被他們坑死了兩萬人。”
曹彬冷聲道:“你應該清楚,這是不能比的。一百多將軍和兩萬軍卒,孰輕孰重,你心里應該清楚。”
老楊冷笑道:“老夫的兒子不見了,他們的兒子呢?肯定還在吧?老夫問心無愧,他們呢?論委屈,誰能有老夫委屈?老夫害的老夫沒了兒子,還要讓老夫為他們去說項,憑什么?”
一連串的疑問,愣是把曹彬問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曹彬僵坐在桌前,愣了許久,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楊突然感覺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暢快。
與人為善的半輩子,處處以大局為重。
卻落了這么一個下場。
現在強硬了一把,第一次沒有與人為善,也第一次不曾去顧全大局。
卻沒想到這般的暢快,這般的提氣。
難怪那些個壞人,過的要比好人暢快。
說起來還得感謝曹彬的開導。
如果沒有曹彬的開導,老楊說不定還走不出心里的彎彎繞。
“哈哈哈哈……”
就在老楊暗爽的時候,曹彬突然間放聲大笑,笑的極其暢快。
曹彬盯著老楊大聲笑道:“楊業,你能有這種想法,老夫很開心。哈哈哈……”
曹彬這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笑聲,讓老楊沒由來的心慌。
曹彬這前后不一的表現,讓老楊一點兒也猜不透。
曹彬不會去向老楊解釋的。
他站起身,攥緊衣袖,背負雙手,道:“老夫去找寶貝女婿聊聊。”
在老楊疑惑的眼神里。
曹彬大笑著出了楊府的后堂。
老楊望著曹彬的背影,眉頭緊鎖。
他可以很肯定,曹彬和楊七暗中肯定有所謀劃。
卻說曹彬大笑著出了楊府后堂,在前廳焦急等待的佘賽花等人,聽到了曹彬的大笑聲,一個個心里都松了一口氣。
“成了。”
佘賽花絲毫不掩飾臉上的喜色。
曹彬能笑的如此暢快,很明顯是已經開導了老楊。
老楊肯定是開口和曹彬談了一些什么。
具體談了什么,佘賽花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老楊應該已經從心灰意冷的心境里面走出來了。
“多謝親家翁了。”
佘賽花對著出現在前廳的曹彬施禮。
曹彬大袖揮動,笑道:“舉手之勞而已。而且,和楊業談了一會兒,老夫也有所收獲。談不上謝不謝的。”
從老楊回府后,一直都處于哀傷種的楊府上下的人,臉上第一次洋溢出了笑容。
“老夫去瞧瞧楊延嗣。”
佘賽花聞言,立馬讓楊洪帶路,去了楊家祠堂。
楊家祠堂,按理說是不應該允許外人進的。
只不過情況特殊,加上佘賽花一顆心都在老楊身上,也就沒有拘泥于俗禮。
楊洪帶著曹彬到了楊府祠堂前。
楊洪要屈指敲門,卻被曹彬攔下了。
曹彬擺了擺手,讓楊洪直接開門。
楊洪用鑰匙打開了祠堂大門。
推開了厚重的大門。
兩個人就看到了終身難忘的一幕。
一個一身白衣的俊俏公子哥,手里提著兩只豬耳朵,倉促的塞到了供桌上的盤子里。
他臉上的油漬和尚未全部咀嚼進嘴里的肉絲,都在講述著,這個家伙剛才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