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七冷面不語,連帶著上陽觀內氣憤也變得沉靜、壓抑。
上陽觀內的人都能感受到楊七身上那一股濃濃的帝威。
在帝威的壓迫下,上陽觀內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些許膽子小的道人,額頭上早已布滿了細汗。
“咕嘟”
有人喉頭聳動,吞咽下一口口水,借此減弱自己心頭的恐懼。
然而。
始作俑者的種放,在楊七濃濃的威懾下,胸膛傲立,毫無懼色。
“朕要絕道家道統?”
沉寂了許久之后,楊七緩緩開口,他譏諷的冷笑道:“朕真要是要絕了道家道統,你覺得你們道家還能留在今日?”
種放下意識皺起眉頭,沉聲道:“既然如此,陛下為何又要以罪囚禍亂我道家道場?此前的事情,我道家已經付出了代價,數千人的頭顱已經送到了好水川,陛下也答應了既往不咎,莫非陛下要食言而肥?”
楊七眉頭一挑,訓斥道:“種放,你對大燕國有功,但并不代表你有資格可以橫加指責朕,更不代表你可以隨意栽贓于朕。”
楊七目光冷冷的掃過那些道人,譏笑道:“你們覺得罪囚亂道是朕的錯?你們還真是自以為是,出了事情,就喜歡將一切推到別人頭上。
朕倒是問問你們,道家落的今日的下場,你們就從沒有自醒過嗎?”
種放一愣,臉色有些發白,他轉過身看向陳摶。
陳摶老道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
種放心里苦笑一聲。
他醉心于學文和道學中,很少干涉俗世,今日他是被陳摶老道請出山助拳的。
聽到了楊七的質問,種放就想從陳摶老道哪里得到一個解釋。
從陳摶老道的表情,他得到了答案。
道家沒有錯,何談自醒?
種放跟隨楊七的時日不淺,自知楊七并不是一個無的放矢的人。
那么道家肯定有錯。
“還請陛下明示……”
種放身上再無剛才的傲然,他深深的向楊七一禮,發問。
楊七眼中的冷意消散了不少,他聲音了柔和了不少,“道家落到今日的下場,純粹是咎由自取。無論是各家道觀的田產,還是派發給各家道觀的新晉的道人,皆是道家親自到燕京城所求所得。
在這兩件事上,朕可沒有強行把地和人塞給道家。
所以,在這兩件事上,朕沒有錯。
錯的是道家。
一應錯事,怪不到朕的頭上。
要怪,只能怪道家貪得無厭。”
種放聞言,神色黯淡的低下頭。
陳摶眼看種放服軟,他眼中閃過一道不甘,于是乎,他踏前一步,硬邦邦的對楊七道:“既是如此,我道家便不再要那些罪囚……陛下賜給我們道家一批空白度牒即可。”
“呵……”
楊七嘲諷的一笑,“你說不要就不要,大燕朝廷是你道門開的?你說賜空白度牒就賜下空白度牒,憑什么?”
楊七嘲諷的笑容,引起了陳摶心中的不快,他雙眼直直的瞪著楊七,沉聲道:“這是你答應我們道家的……除夕之夜,燕京城內,金口一諾。”
楊七緩緩點頭,“是,朕是答應了你們。朕已經依照你們的訴求,賜下了田產和道人給你們。你們如今挑三揀四的,只想拿好處,不想擔責任,當大燕國是善堂嗎?
還是當大燕國的百姓是你們無償的奴隸?”
“朕很想知道,你們有什么資格這么做?你們對大燕國可有一點貢獻?”
“朕告訴你們,你們非但對大燕國沒有一絲一毫的貢獻。反而幾次為禍大燕國。朕沒有把你們趕盡殺絕,就已經很給你們面子了。
如今,你們非但不知道自醒,反而恬不知恥的向大燕國無度的索取。”
“從古至今,道家道統傳承千年。先賢們創立道家道統,為的是為百姓們探索出一條可以長治久安的道路,為的是為百姓謀福祉。
可是你們這些繼任者呢?
你們這些繼任者,非但沒有領會先賢的精神,反而沉浸在了享樂之中。
終日里裝神弄鬼,蠱惑著百姓供養你們。”
“你們,就是趴在百姓們身上的吸血蟲。一吸就是千百年,仍不自覺。”
“以前的那些君主們慣著你們,讓著你們。那是因為他們心中有所求,他們渴望長生不死,對神仙懷有敬畏。
但是,朕不同。
朕不求仙,不問道,更不敬鬼神。
在朕心中,能被朕敬畏的,唯有天下數萬萬的百姓。
所以,朕不會慣著你們。”
“朕的大燕國,不允許出現不勞而獲的人,更不允許出現趴在百姓們身上吸血的蛀蟲。你們跟朕要田產,那就得擔得起教化罪囚向善的職責。”
楊七的一番話,振聾發聵。
陳摶老道臉色鐵青的想要反駁。
卻沒想到,種放搶先一步開口,他一臉鄭重的道:“陛下一語驚醒夢中人,臣受人蠱惑,趟了這一趟渾水。差點給燕國百姓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臣自請返回大同書院,教化書院學子萬人,以此造福天下數萬萬百姓。”
楊七等人聞言,皆心神震動。
文化修為和道學修為到了種放這種地步上,他鄭重的說出這么一番話,相當于佛家的高僧許下的大宏愿一樣。
他必然把此事當成一個終生的事業去完成。
陳摶老道、法海老道,二人皆一臉震驚。
楊七拂了拂衣袖,長身而立,雙手舉在胸前,鄭重的一禮。
種放泰然的受了楊七這一禮。
這一禮,種放受得起。
“哈哈哈……”
種放朗聲大笑,摘掉了頭頂的道冠,扔在了地上,仰天大笑而去。
說不出的暢快,說不出的豪邁。
猶如大魚跳出了樊籠,化身為鵬,扶搖直上。
有了種放的灑脫、豪邁、高潔。
法海、陳摶兩個人就顯得格外的低矮。
楊七送走了種放,轉過頭,再次看向陳摶、法海二人,冷冷的一笑。
法海老道渾身一顫,一臉苦笑。
陳摶臉色發白,卻不肯服軟。
法海老道遲疑了一下,低聲問道:“敢問陛下要如何處置道家?”
楊七瞥了法海老道一眼,淡淡的道:“朕聽聞,今日雁門侯要往這上陽觀一行,朕就看看,你們到底鬧什么幺蛾子。
朕打算把你們的命運,交到雁門侯手上。
他若親朕,道家可活。
他若是親你們,嘿嘿嘿……”
陳摶老道聞言,終于不淡定了。
但是他強硬慣了,根本不會說軟話。
他只能板著臉強撐著。
法海老道心中嘆息了一聲,迎著楊七進入到了正殿內。
在進門的時候。
楊七對左右的御前侍衛們擺了擺手,“你們自己找地方,藏住身形。在朕沒有喊你們出來之前,不要讓雁門侯發現你們的身形。”
“諾”
上陽觀很大,有足夠的地方讓跟隨楊七而來的御前侍衛們藏住身形。
楊七隨著法海老道進入到了正殿內。
大殿正中供奉著三清道祖。
青煙裊裊,在道祖雕像上形成了一片云霧。
左右兩側皆有蒲團等物。
左側有一條通往殿后的道路,在路旁,擺著一張屏風,屏風后面放置著桌椅板凳。
楊七見此,眉頭一挑。
“朕就坐在這,看看你們到底跟雁門侯有什么勾當……”
法海老道拒絕不了楊七。
任由楊七大大咧咧的坐了過去。
他只能低頭長嘆一聲,然后吩咐近身的藥童幫楊七沏了一杯香茶。
楊七坐在屏風后面獨自品茶。
正殿內。
陳摶老道和法海老道二人盤腿坐在蒲團上,皆沉默不語。
大殿內人不少。
可是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唯有大殿一側的滴漏,在滴答滴答的輕響。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格外壓抑。
眼看著日影偏斜,在大殿內拉出長長的窗框的影子的時候。
一位門童匆匆進入到大殿內,打破了這一片死寂。
“祖師,觀主,雁門侯求見。”
陳摶別過頭冷哼一聲。
法海老道尷尬的道:“請他到正殿敘話……”
少頃。
門童帶著膀大腰圓的杜青,進入到了大殿中。
杜青今日穿了一身便裝,卻難掩身上彪悍的氣息,厚重的腳步踩落在正殿內的石板上,發出一聲聲沉悶的聲音。
杜青進了門之后,似乎沒有跟法海敘舊的打算,他甕聲甕氣的道:“法海,你信上所說的事情可是真的?”
法海下意識的看向了陳摶。
此事是陳摶主導,法海對此事也只是一知半解。
陳摶微微皺起眉頭,不屑的道:“老道還不需要跟你一個后輩說假話。”
“人在哪兒?”
杜青踏前一步,冷聲質問。
陳摶挑眉。
“這是你求人的態度?”
“當啷”
一聲杯盞碰撞的聲音從屏風后傳出。
陳摶不甘的咬了咬牙,憋屈的道:“人是我道門費盡心機才找到的。雁門侯不會以為,你一張嘴,老道就輕易的把他們的位置告訴你們吧?”
杜青眉頭皺成一團,咬著牙,壓低了聲音道:“你們要什么?”
“你說呢?”
杜青一愣,遲疑道:“你們要讓我學那新平伯,幫你們道門出頭,去觸陛下的霉頭?”
杜青猜測的沒錯,這確實是陳摶老道見杜青的本意。
只是楊七這個正主如今就坐在屏風后面,陳摶老道自然不可能把這么齷齪的事情當面宣出,他不咸不淡的道:“老道沒有去觸陛下霉頭的心思,老道只是希望你可以出面,向陛下講一講情面。讓他放我們道門一條生路。”
陳摶這話說的很巧妙。
作為一個活神仙,他有他的自尊自傲,他的自尊自傲不允許他在楊七面前低頭。
但是如今,他卻借著跟杜青說話的時機,在向楊七低頭。
屏風后的楊七聽到這話,撇撇嘴,嘴角勾起了一絲莫名的笑意。
杜青卻聽不出陳摶話里的深意。
他冷冷的道:“你們要找陛下求情,為何不當面去見陛下,反而要費勁工夫,讓我帶話?”
頓了頓,杜青又補充道:“陛下厭惡你們佛道兩家,皆是因為你們不作為。你們要是真的能夠做到你們門中教義里的救世、渡人,陛下也不可能一直抓著你們不放。說不定還會幫你們一把。
你們兩家落的今日的下場,一切都是你們咎由自取。”
陳摶聽聞此言,心里那個氣啊!
楊七教訓他,他認了。
誰叫楊七是一方主宰,一言可決道家生死。
可是杜青只是一個小小的侯爵,憑什么教訓他?
要知道,他的徒孫殤傾子,那可是身居大燕國公爵之位。
遠比杜青高一線。
“我道家做事,還輪不到你指點。”
陳摶高呼了一聲,冷冷的道:“老道之所以找你,也是因為你的義妹如今是貴妃。在陛下面前能說上話。老道就問你,你能不能幫老道把話帶到?”
杜青張了張嘴,他很想拒絕,然而到最后,他還是低下頭,說道:“你說……”
陳摶老道朗聲道:“那就煩勞你告訴陛下,以往我道家卻有一些敗類,不思進取,終日里趴在百姓身上吸血。老道作為道家首領,已經看到了此事的弊端。
而今天下大定,我道家愿意出一份力,幫陛下一起治世,只求陛下能放我道家一條生路。”
杜青有些意外的看著陳摶老道,“就這……”
由不得他不覺得意外。
他本以為今日會見道家首領,會被人家抓住軟肋狠狠的壓榨一番。
然而。
事情跟他想象中的一點兒也不一樣,到頭來,人家居然只是讓他遞一句軟話。
任何一個能夠入朝的官員都能辦到的事情,為何他們會如此大費周章的找自己?
難道他們腦子里有坑?
杜青神色古怪的瞥了陳摶一眼。
陳摶似乎看清了杜青心中所想,嘴角抽搐了一下。
杜青見陳摶沒有其他要求,當即也沒有追問下去,略微點點頭,“你的話我會如實轉達給陛下,現在你該告訴我,人在那兒了吧?”
“葫縣,金陽觀,清塵……”
陳摶淡淡的吐出了兩個地名,一個名字。
杜青眉頭一挑,鄭重的抱拳施禮,“多謝告知,告辭……”
很顯然,這個名叫清塵的道人,跟杜青關系不一般,不然杜青也不會如此鄭重。
施禮過后,杜青匆匆離開了正殿。
楊七放下了茶杯,踱步從屏風后面而出。
他似笑非笑的看向了陳摶老道。
陳摶老道老臉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