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總站在永定門火車站的廣場東側,這年頭公共汽車線路并不多,那兒攏共也沒幾個站牌子。
洪衍武從人群里掂起腳向東張望。他的視線穿過手拿大包小包行跡匆匆的人們,終于在一片亂糟糟的人群中,發現了幾個銹跡斑斕的汽車站牌。這些牌子的白漆底色雖說磨損嚴重,可黑色的數字仍很醒目。
洪衍武分辨出要找的數字。對這趟無軌電車,他太熟悉不過了。“102”路打從開始運營起,幾十年來就沒變過路線,也沒變過線路號碼。他只要坐一站“102”,到游泳池站再倒“40”路,就能到家啦。
洪衍武直奔站牌找了過去。可他才剛邁出幾步,不知怎么就感到頭皮一陣發炸。緊接著,沒容他反應,一股大力就從后而至,結結實實撞在了他的后背右側。
“咚!”
洪衍武朝左前方一個趔趄就歪了過去。由于猝不及防,他單腳跳著往前墊了好幾步腳,也沒能剎住閘。
就在身體失控中,他發現眼前又出現個綠晃晃的影子,為了不撞傷了人,他也只好一把抱住了對方。
幸好對方是個男的。要不就憑他這一個擁抱,弄不好就得挨一“金光燦爛”。可即便如此,被他抱住的人也不會樂意,立刻大力推開他。
洪衍武從小練跤,下盤有功夫,經過這么一抱一推,已經重新控制了身體。他一站穩,就立刻轉身去找撞他的人,只可惜肇事者早已經混進人群,無從分辨。
簡直莫名其妙。這是誰呀?
洪衍武運著氣,還在不甘心地向四處張望。卻不想,他身后也傳來了罵聲。
“哪來的老趕(土語,對農民的戲稱。因當時京郊農民進城多趕牲口車而得名。)?怎么走路呢?”
還有另一個聲音緊著幫腔兒。
“走道兒不看人啊,你眼瞎了?”
嘿,這哪兒來的一對兒鳥兒啊?口兒夠正的,透著那么股不依不饒的矯情勁兒。
洪衍武很想看看是哪兩位真神,結果一轉身,身后是倆毛還沒長全的小崽兒。
其實說倆人年輕,也是洪衍武忘了他現在的年紀。這倆小子實際上差不多和他同歲,都是十六七的樣子。一個長著個三角眼,一個梳個小油頭。剛才被他撞的人是那個“三角眼”,而“小油頭”是幫腔的。倆人現在的表情全都一副橫眉立目不忿兒(黑話,指憤慨不服氣)的樣子,擰巴得厲害。
像這種和便秘相仿的臉色,洪衍武在血氣方剛的小崽兒臉上見得最多。以往敢給他這種臉色看的人,都被他一頓大耳貼子扇老實了,唯一死不悔改的特例是西四小五。
那“犯照”的小子給他的印象相當深刻,當時被他扇掉了半嘴的牙,一直在止不住流眼淚,甚至連討饒的聲兒都聽不清了。可直到最后,那小子臉上那副錚錚硬漢的表情也沒變過。后來他才知道,孫子原來是個面癱的主兒,壓根就不會笑。
按說這要擱過去,他也早用“五指山”給倆崽子蓋戳留念了。可現在不一樣,五十二歲不是白活的。他得講理,誰讓他撞了人呢?更何況,什么事兒也沒現在回家重要,說聲對不起就完了。
這么一想,洪衍武連忙道歉。“對不起,不是故意的。我是先被別人撞了。”
“人家撞你,你就撞我們?你倆眼睛是喘氣用的?找不著北,回村兒去,別給首都人民添亂呀。”
洪衍武沒想到挨撞的三角眼如此出言不遜。這小子翻著白眼兒說怪話,全然一副欺生的樣兒。想來這年頭,全國普遍存在城里人瞧不起農民的現象。大概他們是把他當成進京的郊區農民了。
為了息事寧人,他只好再次解釋。“哥們兒,我也是京城人,好久沒回來,確實有點犯懵。”
這一口標準的京城口音,讓倆小子多少有點意外。三角眼又打量了會兒洪衍武的衣著,隨后撇嘴露出鄙薄。“你穿的也忒慘了?多給京城人丟人啊?”
“就是。兵團的還是插隊的?怎么混成這樣?夠跌份兒的。”旁邊的小油頭也一聲嗤笑,說完還故意作勢撣了撣肩膀,那意思似乎他們穿的才是京城人理所應當的打扮。
面對倆小子耍大,洪衍武只是笑笑。其實他一眼就從這倆小子的衣著上,看出了“虛張聲勢”和“不懂裝懂。
這倆腆著臉臭顯的小子,穿的是當時流行的立翻領兒軍便服。這種服裝原本是從軍裝變化而來,特點是袋蓋表面不露鈕洞,在里面裝鈕攀,算是當年的年輕人們比較喜歡的款式。只可惜,雖然這倆小子所穿衣服的樣式沒錯,但料子和顏色卻全都不對。
要說軍便服在歷史上的第一次亮相,就是偉大領袖穿著它登上了天安門。所以軍便服從一誕生就立刻受到“子弟”們的狂熱追捧。那年月,不愛紅妝愛武裝,要耍帥耍酷,就得緊跟革命的路。軍便服也就得以和軍裝并列,成了當時“大院子弟”中奢侈的“時尚”,流行了整個的“十年浩劫”時期。后來因為有越來越多的人喜歡模仿“子弟”的穿著打扮,就連玩主們也追上了院派的這種時髦,軍便服便終于演變為年輕人用來炫耀的“鮮衣兇服”。
不過“時尚”這東西,無論在什么時候都不便宜。軍服和軍便服因為貨品奇缺,在市面上一直就難得一見,所以價格也賣的很貴。而商店即使有貨,也多是些仿制品或是普通戰士服,往往存在著質地不正,顏色不正,或是級別太低等問題,等于花錢也買不到好的。
就拿軍裝來說,因為四個兜是干部穿的,某種程度能暗示出著裝者家中有“背景”,所以自然就受到了追捧。而兩個兜的戰士服因為沒有這個“功效”,穿在身上也就沒多大意思了。
洪衍武可記得,當初西院的球子媽為了給球子買件軍裝,不僅四處去借布票,還咬著牙倆月楞沒吃肉,這才攢夠了錢買了件“板兒綠”軍裝上衣。可沒想到,買的就是件兩個兜的戰士服。結果球子只穿了一天就再也不穿了,還說同學都笑話他。把球子媽氣得罵了三天殺家達子(土語,敗家子),最后也沒能讓那小子再穿上,只好把軍裝送進了信托行。這件事就足以說明,衣服是否合乎“標準”,有著至關重要的差別。
同樣的道理,軍便服也是一樣。真正的軍便服講究穿粗毛呢的,哪有斜紋布的?洪衍武早就看出倆小子的衣服質地不正,像這種假的仿的,不如不穿,還不夠丟人呢。
要說起來,洪衍武對這些東西可太了解了。因為在“折”進局子前,他還從沒缺過軍裝和軍便服穿。什么軍帽、軍挎、軍水壺、板帶軍裝、將校靴、軍大衣,所有裝備一應俱全。并且他還經常把多余的軍服、軍便服換錢下館子。不知道的人總會以為他是什么將軍的兒子,其實,這些都是他靠刀子“扒”來和“飛”來的。
為了弄到這些時髦的東西,他當年可真沒少禍害大院里的孩子。過程也簡單,他只要見了軍隊大院落單的孩子就騎車跟上,然后找個僻靜的地兒用車一別,一把刀直接就架人家脖子上。任誰這時候也立馬就尿,乖乖兒就把衣服脫了。
在這個過程里,他一點不怕,哼唱著“該出手時就出手,你有我有全都有”,每次干的都是輕松自如,充滿了愉悅感。他清楚那幫公子哥兒是什么德行。軍隊大院的孩子們向來只敢以眾欺寡,單打獨斗的時候都是廢物。他還從來都沒見過敢反抗的,無論那些孩子外表看著多威猛健壯,這時候溫順得都像個羊羔。要是動作慢點,保準得挨他幾個耳光。要是碰上個懂得看臉色的,甚至還會主動把衣服為他疊好。
對舊日激情歲月的緬懷,讓洪衍武的嘴角泛起一絲壞笑。他接茬再看倆小子的下身,那更是泄了底。
你說弄不著將校靴,也得將就雙三接頭皮鞋啊?再慘也得是回力吧怎么能雞腿褲配白邊黑布懶漢鞋呢?大冷的天還真不怕凍腳。再看他們脖子上還一人套著一個臟成了灰色的口罩。沒跑,這絕對就是模仿玩主裝扮,靠衣服來充大的崽兒。
這年頭,京城里有很多這樣的小痞子。光注重外表上模仿玩主和院派,嘴皮子利索也能咋呼,可真碰上硬碴子一下就成軟蛋。
洪衍武現在對這倆油頭滑腦的小子已經看穿到骨子里了。他也不跟他們計較,只盼著敷衍完事走人,就順著他們又道個歉。
“二位多體諒,對不住啦。咱回見吧。”
說完他就要走,沒想到三角眼一個錯身,竟伸手擋住了路。
“不能走。你得給咱好好鞠個躬。”
小油頭也橫身過來,瞪起眼睛,“就是,態度必須誠懇,必須九十度,要不沒完。”
嘿,這倆小子是有意刁難,耍人玩呢。
洪衍武的臉一下沉了下來,什么也不說了,他只瞇起眼來,用一種尖銳的挑釁目光來回刺著倆小子。
小油頭最先覺著不對勁,口舌開始打磕巴兒,“你,你到底,從哪兒回來的?”
洪衍武嘴角神經質似的抽動了一下,表情似笑非笑,“茶淀。”
“茶……茶淀!”小油頭驚呼出聲。
“真的假的?你懵誰呢?”旁邊的三角眼也滿臉訝異。
“茶淀”這個詞兒,就如同一種資歷證書或者是某種通行護照,在某個的領域通常有著特殊的威懾功效。這倆小子無疑都明白這個詞兒背后的意思。
洪衍武只淡淡瞥了他們一眼。“怎么著?這事兒有完嗎?”
他盡量讓語氣平和。可與此同時,他背后的肌肉也已經開始跳動,這是他動手前的自然反應。
人的耐性是有限的,他本來脾氣就不好。既然有人蹬鼻子上臉,他也不介意為他們展示一下,他不那么溫和的另一面。
倆小子先對視一眼。片刻,他們又一齊轉過頭,上下仔細打量起洪衍武。最后,他們的目光同時聚集在他額頭發角的刀疤上。直到這會兒他們才似乎琢磨明白了,眼睛直溜溜的轉,都現出惶然。
三角眼最先軟了,像個泄了氣的球。“算了算了,我也沒想計較。”
小油頭緊跟著崴泥。“就是,都是京城人,誰跟誰啊?”
洪衍武的唯一回應只皮笑肉不笑的抽動了一下臉。
“哥們兒,誤會啊。先走了……”倆小子最后一齊說了一句,然后就像挨了槍打的兔子,喪眉耷眼溜溜兒地走了。一眨眼兒的功夫,他們就消失在人群里。
洪衍武用冷冷的目光送他們離開。一切如他所預料,犯賤。
這倆小子在關鍵時候救了他們自己,否則他們今天一定會被迫上一堂生物課,了解了解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像這他們這樣的人,外強中干,生來一幅不安分的德行,往往是惹事生非,欺軟怕硬的好手。他們要見著老實人能往死了欺負,可碰上橫主兒卻怕死得要命。
這種人,在京城的玩兒鬧圈兒里最常見,肯定當不了“戰犯”(黑話,指能打架犯傷害罪的罪犯)。要趕上個好師傅,沒準兒能湊合做個“佛爺”……
佛爺?
佛爺!
洪衍武一想到這個字眼兒,馬上就去摸上衣下面的左兜,結果空空如也,他的錢和糧票果然不翼而飛了。他這下明白了,竟然遇見賊了。
剛才那倆小子絕對和撞他的人是一伙的,大概他剛才數身上的錢和糧票時,就被這伙人“掛”(黑話,指跟上要扒竊的目標)上了。他們用的正是團伙扒竊的慣技,別稱“告一狀”。
這個招兒可是挺絕的,專門用來對付像他這樣的落單的目標。
一般在幾個賊把事主包圍上以后,總是先有個賊會從事主身后猛力一撞,把事主推向同伙,然后撞人的賊立刻逃跑。被暗算的事主在被撞個手忙腳亂的情況下,總會在驚恐疑惑間回頭去尋找。這時,就創造出大把的機會方便那假裝被撞的竊賊下手偷竊。
而即使被發現,竊賊也往往會惡人先告狀,用被事主撞了的事兒混淆是非,指責事主為逃避撞人的責任而誣告自己。剛才那倆小子,估摸就是趁擁抱后推開他時,或者趁他回頭找人時,下手掏的兜。
其實“告一狀”這套手法又損又粗暴,沒什么技術含量,比“強扒”強不了多少。這種下三濫的招兒,技藝高超的主兒根本不屑去用。這幾個小子用這手,恐怕也是因為手藝太“潮”(黑話,指扒竊技術差勁)。
說實話,洪衍武剛才就隱隱覺得不對,只是他剛穿越回來,還一直都懵懵懂懂的狀態下,這才上了套兒。
而且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剛才那倆小子的外表忒不像賊了。要按行里的規矩,做佛爺必須把自己打扮得跟個普通人似的,越像好人越好。沒有像他們似的,非穿成個玩鬧樣兒故意招搖。這倆小子的不專業,反倒是讓他放松了警惕的原因之一。
洪衍武的嘴都快氣歪了。
這幾個小崽子膽也忒肥了,偷腥都偷到他頭上來了?
用老話兒說,這叫狼吃狼,冷不防啊。
不,就這幾個不入流的東西還狼呢,頂多是幾個小兔崽子。
跑不了。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