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和邢正義一前一后緊追尤三。
由于是在人流里奔跑,免不了左閃右躲輾轉騰挪。仨人各個都像貓似的,一竄一跳地避著順行的行人。那些迎面而來的行人,也幾乎全在驚訝中或站或躲,生怕被他們迎頭撞上。
正是由于這種特殊的高速奔跑方式,邢正義趁尤三躲閃一個行人,又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只可惜尤三馬上就像砍樹一樣猛掄胳膊,再次掙脫。
這時,奔跑中的洪衍武發現前方人流越來越密,眼看就是進站口了。他擔心尤三會逃脫,忍不住在后面大叫一聲,“撲他!”
其實邢正義早就想撲了,就是怕有個失誤讓尤三跑了,一直沒敢。一聽這嗓子,知道了洪衍武就在身后,他沒等話音落地就是一個前撲。還真是不錯,一把就摟住了尤三后腰。緊跟著,他順勢叉開雙腿全力拖地,并招呼洪衍武快來幫忙。
身后拖著個大活人,誰還跑得動?
尤三真急眼了,他把雙手握在一起,一招小洪拳里的“倒撞鐘”,扭身推肘向后就是一撞。這一撞勁兒可真不小,雖然只撞中了邢正義的肩膀,可邢正義疼痛下,手臂也不免一松。尤三就趁著腰間一松之際,緊跟著又使了一招“后撩腿”,一腳正中邢正義的胸膛。
這招又叫“蹶子腿”,是戳腳里極其陰險的招術。而戳腳相傳,卻是宋代水泊梁山武松的武藝。其實在評書《水滸傳》里也有這招,只不過是另一個名字,叫玉環步鴛鴦腿,那可是武二郎打倒蔣門神時用的大招兒。而邢正義就是再猛,也比不了蔣門神呀?于是,尤三用這極著名的一腳,直接就把邢正義給蹬飛了。
尤三乍一解脫,就開始撒開丫子狂奔。可因為剛才的耽擱,來不及加速,跑了幾步,還是被沖刺狂奔的洪衍武給攆上了。
洪衍武眼見尤三上身凈光凈,一點抓頭也沒有。他干脆借著慣性從后面一摟,一個夾脖別子給尤三扔了個跟頭。
別說,尤三還真算個好把式,觸地時一個就地滾,一翻身就起來了。可他的去路,卻已被洪衍武用身軀擋住。
倒在地上的邢正義這時才剛坐起來,他捂著胸口疼得直喘,可還惦記著最重要的事,沖洪衍武一個勁喊。“抓,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洪衍武死盯著尤三回應。“放心,跑不了。”
尤三揉著脖子大口喘氣,一聽就咬了牙。“王八蛋!”
舊仇又加新恨,這就叫冤家路窄。尤三心知現在最忌諱的就是僵持,必須得搶在被人群圍上前,才能逃走。他一聲低吼,紅著眼睛向洪衍武硬撞過去。
洪衍武一點不慌,迎著尤三撞來的身體屈臂躬身,就在這小子擦身之際,他原地擺腰使了一個“瀉力轉兒”。結果尤三就像條瞎了眼的狗,頭前腳后地撲飛而過。接著,洪衍武趁這小子還沒站穩,追上去又是一腳,正中尤三的屁股。再看這小子,一個狗搶屎,胸腹著地搓飛了。
邢正義見此情景長舒一口氣,而開始圍攏的群眾亦發出一陣哄笑。
不過洪衍武知道,這下雖狠,但尤三絕不會無還手之力。他從容走到尤三的跟前,雙手抱拳不動聲色地等待著。
果然,尤三很快站了起來。不過他的胸口已經擦傷了,全是血道子,左臉也全是土。
尤三環顧四周,周圍已經被看熱鬧的群眾圍死了,逃走的路徹底沒了。他臉色變得鐵青,轉頭狠狠盯著洪衍武。“你竟敢‘抬人’?壞規矩可……”
“打住。”洪衍武陰著臉打斷,“道兒我給你盤了,可你偏不走,明擺著是你硬要撞山的。”
尤三眨了眨眼,又抱拳一拱手,“放我一道?咱們好說……”
洪衍武嗤笑,“甭廢話,都到這份上了,撂平我你走人。”
尤三怔了下,變臉冷笑,“你這是欺負我銬著手啊?夠英雄。”
洪衍武嘴角帶上了一絲嘲弄。“激我?不是瞧不起你,只要你能讓我上半身著一下地,今兒我就放你了。”
尤三明顯激動了。“說話算話?”
洪衍武正要答應,人群里,邢正義突然叫了起來,“不行!不能放……”。緊跟著,他急赤白臉扒開人群,踉蹌著走了進來。
邢正義從剛才尤三一掙脫,就在心里痛罵自己廢物,罵自己的輕忽。如今好不容易才堵住了尤三,他哪兒能同意洪衍武打這個賭?
洪衍武明白邢正義的想法,其實他打賭只為找個機會好好揍尤三一頓,否則直接抓了人,他今兒憋的這些火哪兒撒去?至于尤三要贏了怎么辦?他還就有這個自信,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于是他馬上對邢正義下了保證。“你放心,這小子要能從我手底下走了,你把我關進去。”
邢正義見洪衍武犯擰,急得不行,還要再說。可就這時候,一直尋找著機會的尤三趁洪衍武走神,突然動了。
尤三可不在乎卑鄙不卑鄙,在這種緊要關頭,根本不留手。他猛一進步,左腿踢出,上來直接就是最嫻熟的殺招“二起腳”。
見此情景,邢正義失聲大叫,“小心!”
說實話,提醒的有點晚了。可洪衍武反應迅速,他先向左一閃身,接著就右臂屈肘倒豎,做出了非常正確的防御姿態,其應變之快也讓尤三不由暗暗驚訝。
可尤三還留有后手,沒等腳踢實,他瞬間又改換成右腿飛踹。一個“朝天蹬”,直奔洪衍武的面門。
按道理說,尤三的進攻時機和進攻策略都對。這一腳也實在出人意料,要是踹實了,洪衍武非仰面飛出去不可,弄不好就得永久破相。
可洪衍武畢竟不是普通人,論打架,他比尤三更有實際經驗,而且傳授他跤藝的玉爺也絕非體校的武術教練可比。不知是來自于某種先知先覺的預感,還是一種久經考驗的實戰本能,尤三才剛一收左腿,洪衍武就立刻醒悟到上當了。接著尤三右腿一動,洪衍武馬上覺察,這才是藏著的殺招。
發現危險,洪衍武再次應變,在閃身的半途急急打了一個后旋兒,把身形將將剎住。
只是尤三在體校六年的苦學苦練全部傾注在這一腳上,右腿帶風,迅若雷霆。所以洪衍武的躲避動作還是慢了些,僅僅扭過了一半的身子,尤三這一腳就到了。雖沒踢中面門,但還是擦著他左耳邊過去了,耳朵差點沒被踹掉。
“好!”觀戰人群中一陣興奮的喊叫,這次是為尤三精彩的一踢而喝彩。
而在這潮水般的聲音覆蓋下,同時還有“哎呀!”一聲,這卻是邢正義在替洪衍武揪心。
洪衍武連退三步才住腳。他耳朵火辣辣的生疼,一模沒血,是擦傷。這時他醒過悶來,敢情尤三練的是另一路。
沒踢中洪衍武,尤三也很意外,可隨后他又一見洪衍武的扶耳動作,知道還是傷了對手。這下得意了,還說上了硬話。“小子,現在知道這山有多高,有多橫了吧?老子這招還從沒落空過,憑這腿就能收拾了你。”
洪衍武臉黑了。“別美,今兒我要不把你摔出屎來,算我沒練過。”
這么一對話,洪衍武和尤三現在全都知道對方的路數了。老話說,拳打亂墜的,跤摔不會的。今兒可是練拳的正撞上練跤的了。倆人開始互相瞪眼珠子狠盯,誰都沒有絲毫畏縮的表示,全鐵了心不共戴天了。
邢正義在一旁看著倆人較勁,不知不覺屏住呼吸。本來他對洪衍武的本事充滿信心,可尤三一亮出這漂亮的一腳,他現在也吃不準誰的功夫更勝一籌了。
其實要說劣勢,洪衍武和尤三現在都有。練武術講究南拳北腿,尤三雙手被銬,他的倆南拳只能當一個使,主要攻擊能力也就靠北腿了。而洪衍武的劣勢是尤三光了膀子,練跤的最怕沒抓撓,這就相當于少了一半的絆子。因此,倆人基本是半斤對著八兩。
但是,洪衍武偏還放了大話,說只要他一個后背著地就得放尤三走。先不管這承諾作不作數,要單從勝負上考慮,洪衍武面對的限制要比尤三大多了,但凡有點閃失可就栽了。更何況,尤三顯示出的狠勁可非同一般,要是情急拼命……
就在邢正義望著場中憂慮的同時,尤三稍活動了一下肩膀,又搶先動了手。
這小子一步沖到洪衍武的身前,雙手握拳,彎腰前頂,一個大洪拳的“金剛搗杵”,撞向對手胸口。
洪衍武剛吃過虧,謹慎起見,他一個閃身跳開了,然后只用滑步繞著尤三游走,尋找機會進攻。
尤三卻以為洪衍武是膽虛,心里一寬,待洪衍武繞到身側,一個“側丁腿”,牟足了勁兒踹向洪衍武的腰間。
有點武術常識的人都知道,側踹由于是直線進攻,速度快,威力猛,躲避尤為不易。而這招丁腿是戳腳拳中的獨特腿法,除了以上這些優點,還要加上靈活多變,因而也就更難避開。
洪衍武見這一腳的勢頭,已知避之不及,索性正好抻抻尤三的斤兩。他索性奮起右腿,由下而上,一招“大坡腳”,迎著尤三右腿腳踝就過去了。
誰也沒躲,倆人都咬上了后槽牙。只聽“騰”地一聲,兩腿相交,洪衍武小腿迎面骨被尤三蹬了個正著,而尤三的踝骨也被洪衍武的腿骨給稍上了。
就在一股大力之下,洪衍武先忍不住“嘿”的一聲,尤三也跟著“啊”的一聲叫,倆人都各自倒退了好幾大步。
一瞬間,周圍寂靜下來,觀眾們誰也不說話了。而邢正義尤其緊張,緊握拳頭的指尖都發白了。光聽聲兒他就知道。這一腳,真是實打實硬碰硬,弄不好誰就會受傷,甚至還有可能骨折。
終于,在萬眾矚目的目光中,場中的倆人都站定了。而此時,高下立分。
只見洪衍武只甩了甩腿,就沒事人似的接著上前。而尤三則活動著腳腕子開始倒退躲避,動作看著也不再那么利索,大概率是踝骨傷了。很明顯,這次腿功的拼斗,洪衍武占著大便宜了。
“這小子,真不白給!”
邢正義從擔心轉為欣喜,忍不住叫出了聲。他現在再不懷疑洪衍武的身手,只盼洪衍武快點制服尤三,重新緝拿歸案。
圍觀的人群里卻出現一陣喧鬧,剛見識過尤三二起腳的風采,許多人都沒料到是這種結果,一時間議論嘈雜。
“這小子剛才挺生的呀,看這一身塊兒,還以為是個高手,怎么輸了?”
“就是,光著膀子耍單,還以為多猛呢,敢情是雞屎拌面——假鹵(魯)……”
“你別說,剛才那腳‘朝天蹬’就不簡單,興許光膀子的還有其他絕招呢,再看看……”
聽著這些亂七八糟的議論,尤三這時真是滿心驚詫,他六年的站樁功夫全在腿上,一腳能踹折一碗口粗的樁子。他怎么也不相信,比腿居然輸了!
而相反,洪衍武現在可美透了。他十分享受這種久違的快樂,全身的肌肉都在興奮的跳躍。
什么拳打亂墜的?敢情也是花拳繡腿樣子事兒。
哼,甭跟這小子客氣,今兒還專摔這不會的了。
打架,真是一件快樂的事啊!
既然試出了尤三的底細,洪衍武也就不再耽擱。他一個進身,右腳又是一記有力的坡腳,直奔尤三的左踝。沒別的,他就是故意欺負人,以強凌弱。
尤三急忙抬腿避讓,可他左腿一讓過洪衍武的出擊,全身重心就完全落在了右腳上。而在此時,洪衍武的左腳生風,竟然同樣使出一個迅捷有力的坡腳,閃電一般再次踢中了尤三受傷的右踝骨。尤三頓時兩只腳巴丫子朝天,飛了出去。身子在空中又橫掄了半圈,才重重拍在地上。
“好啊!”
誰也沒料到洪衍武竟可以左右開弓,這一次群眾歡呼更是熱烈,甚至還有人吹起哨來,只不過這次叫好兒可是給洪衍武的。
而邢正義更加興奮,揮拳加油的同時,腳下竟忍不住模仿起洪衍武的連環坡腳。
沒辦法,這一腳實在是太漂亮了!
尤三再爬起來時,他滿臉落滿了土和汗水。他抹了一把臉,徹底成了個大花臉。
洪衍武一看就樂了,故意氣尤三。“我可等你收拾我呢,有什么絕招盡管使,千萬別藏拙。”
尤三被奚落得怒火中燒,他眼睛里射出一股窮途末路的兇光,在嘴里恨恨地罵了句“你屁眼拔罐子——嘬死(屎)哪!”,就潑命般撲了過去。雙手錘,撞金頂,連環套著連環,一個勁兒往洪衍武身上招呼,絲毫也不顧惜力氣,一看就是小宇宙大爆發,打急眼了。
洪衍武與之相比卻顯得游刃有余。他矮身側步,靈巧地從尤三腋下、身旁鉆進讓出,找著機會抓尤三身上的零件。說實話,也就是尤三上身光溜溜,要不摔這小子十回也有了。
很快,尤三第三次撲擊再次落空,不由得開始泄氣,攻擊逐漸變得不夠果斷兇狠,動作也欠疾猛。而這時洪衍武抓住了機會,趁尤三氣衰力竭行動遲緩,一個進身屈膝,正撞在尤三的小腹上。
尤三吭了一聲,身子就像塊門板,平直地拍在了地上。落地的同時,他像是摔岔了氣,不由自主從胸腔里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叫。
四周不禁又爆響起一陣掌聲和喝彩。比武是精彩的,招式是混亂的。群眾是激動的,場面是熱鬧的。這倆人你來我往,伏虎拳,旋風腿,遠踢近打靠身摔都使了個遍,簡直像唱《安天會》一樣,可就差孫猴兒的金箍碌棒了。
可這次似乎尤三是真“歇菜”了,他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兒,也沒能站起來。洪衍武走過去用腳踢這小子。可尤三仍舊動也不動,只閉著眼,大口喘著粗氣。
洪衍武放松了,扭身回頭。很快,他就從人群里找到了邢正義,抹著汗沖邢正義點了下頭。
“成了!”
邢正義差點樂得蹦起來。要知道,今天抓尤三可太波折了。只有親身體驗過,才知道這小子有多能折騰。誰能想到這小子都被銬上了,竟然還敢反抗?要不是洪衍武,尤三絕對已經逃掉了。
最能讓別人改變看法的,就是一個人在關鍵時刻的行為。邢正義對洪衍武這個功臣,現在不僅再無半點身份上的歧視,反而全心全意地感謝。
人家一個兩勞人員,就算為了表揚信,但抓賊這么賣力氣,也算覺悟高了。
古人怎樣說來著?——英雄每出屠狗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