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第三十五章二頭

類別: 都市 | 都市生活 | 重返1977 | 鑲黃旗   作者:鑲黃旗  書名:重返1977  更新時間:2019-02-03
 
在幾個熱心群眾的吆喝下,圍觀的人群如海水般分開,讓開了一條路。

只見人群中心,趙振民押著仨崽兒最先走了出來,他臉上完全是一副神氣活現、志得意滿的樣兒。

而跟在他身后的,是那仨盜竊團伙骨干。寸頭和大個兒自然是耷拉著腦袋戴著手銬,一副垂頭喪氣的德行。可樣子最慘的還數尤三。這小子上身只披了件撿回來的破爛棉襖,看著就像只被拔了毛的雞。而且哆哆嗦嗦佝僂著腰,只能一步一拐地走。

在這仨賊之后,再走出來的,就是負責押后的洪衍武和邢正義了。不用說,倆人也是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最后跟著他們走在隊尾的,則是丟了東西的那仨事主。

別說,這一行十二個人排成的隊伍還挺長。在一片掌聲和喝彩聲中,他們蛇行一樣穿過人群離去。

與此同時,卻沒人注意到,在通向火車站廣場夾道入口的墻角邊,還有十二個神色陰冷的主兒,正遠遠看著這一幕。

并排站在最前面的是倆二十出頭的人。其中一個是個光頭,身材敦實,一副典型的糙老爺們樣貌。這主兒也沒戴帽子,倆手都插在袖子里,正縮脖兒打著哈欠,一副畏寒的懶散樣子。

而與光頭并肩的另一個人則恰恰相反,正大敞著衣襟,卻似乎一點也不冷。

要說這位不畏寒的主兒,容貌也很有特色。天生一副吊喪眼兒,說句形象的,長得就跟“哈士奇”似的。這主兒正用右手搭在眼眉前遮擋著陽光,聚精會神瞄著離去隊伍的后影,看個沒完。

還是光頭率先開口,“邪唬,瞅見了吧?甭怪我不伸手。”

“嘿,還真是‘雷子’。”叫邪唬的吊喪眼兒終于把手放下了,卻又是一通抱怨,“二頭你說說,尤三這傻缺,該交月份了倒‘折’進去了。這不是成心招程爺上火嗎?”

二頭可不愿置評,摸了摸自己亮光光的腦袋,只哂然一笑,“你回頭跟程爺說清楚啊,我可背不起見死不救的罪名。”

“哪兒能呢?”邪唬訕笑。其實他心里清楚,自從程爺把二頭身邊的老兄弟挨個挖走以后,這倆把兄弟之間就不那么對付了。二頭這話其實就是防著程爺找茬。可他和尤三一樣,也是程爺上位后親手提拔起來的嫡系部隊。程爺沒發話,他哪兒敢明確表態?因此,就只好歪歪嘴先應付著。

正在尷尬間,邪唬忽然想起一件事要問,正好轉移話題。他指向遠處的洪衍武問,“唉,那走在后頭,穿一身破爛的小子就是踹咱們山頭的主兒?”

二頭點頭。“你跟程爺說,幫‘雷子’滅了尤三的,是自新路的紅孩兒。”

邪唬一臉不忿。“沒聽過。我還齊天大圣呢。程爺知道他?”

二頭嘴角悄悄翹起。“這可是一年前的煽主兒,在南城名聲頂尖兒。該怎么辦,還是看程爺的吧。”

邪唬不信,瞪起了眼珠子。“你懵我?看那歲數,小崽兒一個。”

二頭又是笑笑,“歲數大還能叫紅孩兒?你是沒看見,剛才就是他把尤三揍成了花瓜的……”

“愛誰誰,誰也不是嚇大的。我就不信了,已經翻篇了東西還能捅破天?敢惹咱們,老子照樣得放他三斤血。”

邪唬根本不服,說著狠話打斷了二頭。然后回頭一個呼哨,帶著他的六個手下,搖著膀子就走了。他現在第一要務,是給程爺報信。

“走好,回見。”

二頭又摸摸自己的光頭,笑呵呵目送邪唬遠去。可片刻后,他眼睛里卻閃過一絲陰鷙,憨厚的笑容也轉為譏笑。

“切!你才混多久,還給紅孩兒放血?七百斤的牛八百斤的逼,你都快把牛吹死了。今兒算你邪唬命好,瞅見我了。要是老子剛才藏好了,你小子不知死活往里一撲,這主兒就能給你攥出屎來……”

二頭咬著牙喃喃自語,這時他身后卻傳來一個聲音。

“二頭哥,幸虧今兒尤三沒答應,要不錢放給了他,這下全完。”

二頭回身,看到了一張油頭滑腦的臉。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手下的“小佛爺”滾子。

這小子的機靈勁兒一直挺招他喜歡。二頭嘿嘿一笑,就給滾子后腦勺來了一“瓢兒”。“是啊,也算咱們命好,要不還真打水漂了。”

二頭其余仨手下,一聽這話也都露出笑容。這確實是一件幸事。

滾子忽然沖空場又是一指。“二頭哥,你看……”

二頭順著指向看去,原來直到這時候,售票處旁邊的車站派出所里才轉悠出來幾個警察。他們這時才發現空場上動靜不對,正在剛才人群聚集的地方查問原因。其中有個細皮嫩肉大白胖子二頭最熟,那就是永定門火車站有名的鎮站之寶——郭大腚。

“還真夠肉的,難怪叫大腚。不過對咱們來說,這還真是個千金不換的好寶貝兒。”

二頭一句話,讓幾個人又都嘿嘿壞笑起來。

滾子轉轉眼珠忽然問,“唉,二頭哥?今兒那倆‘雷哥’可夠猛的,尤三一伙六個可全‘折’了。咱以后是不是躲著點兒啊……”

“放心,那倆‘雷子’一看就是倆嫩芽兒,而且絕不是火車站派出所的。其實,今兒我倒不是怕他們,只是因為認出了紅孩兒,才沒敢讓你們動。”

二頭對滾子的擔心作出了解釋,可答案卻讓手下們都很意外。

門板忍不住插嘴,“誰?是說拿腳踢趴下尤三那小子嗎?他比‘雷子’還嚇人?”

二頭覺得門板問得點傻氣,瞄他一眼。“要只憑這倆嫩‘雷子’,今兒搶也能把尤三搶出來。可偏偏有這個紅孩兒在,那就純沒戲。實話告訴你,咱們加上邪唬那邊一共十二個人,綁一塊都不夠人家十分鐘揍的。今兒沒讓你們往上沖,你們就謝謝我吧。”

門板真有點不服氣。“大哥,有那么邪性嗎?你這說的忒神了。”

二頭咂了下嘴。“你還不信?尤三的功夫你們都見識過,可這回他那從不落空的二起腳怎么瞎瞇了?沒錯,這小子是練過,可踢他的那個人更練過。結果怎么樣?尤三不但腿瘸了,人也腫了。”

扎槍跟著贊同,“是厲害唉,尤三成天仗著練過成天牛哄哄的,好像咱們這兒除了程爺就是他了,還真沒想到今兒讓人揍的這么慘……”

門板卻又抬杠,“可雙拳難敵四手啊?好漢也架不住人多……”

二頭知道門板一向愛犯軸(土語,指脾氣執拗),不耐煩地打斷。“廢話,要是不能以寡敵眾還叫什么好漢?一般能打的,一人能應付三五個的就算牛叉的了。你們誰聽說過碴架,一人能干挺十來個的?告訴你,紅孩兒就行。你小子就開眼吧,跟人家比,你見過的所謂英雄豪杰,那點能耐都只是蛤蟆跳。”

一說完這話,二頭見除了大眼兒燈,剩下的仨手下聽了都在撇嘴,就知道他們都不信。他也懶得再磨牙了,索性拉大眼兒燈當代言人。“眼兒哥,這仨小子屁嘛不懂,你給他們說說。”

大眼兒燈的綽號是因為長了一對特別大的眼珠子而得名。他歲數有二十五六,是所有跟過二頭的“佛爺”中資格最老的。他在永定門混飯吃的時間比二頭都長,連二頭也得叫他哥哥。因為江湖經驗足而且為人老成,從不夸大其詞。所以他說的話,了解他的人一般都信。除此之外,大眼兒燈還是滾子的授藝師傅。

大眼兒燈對二頭的要求倒是沒推辭,他表情木納,緩緩發言。“紅孩兒是自新路那片兒的,煽起來就頭兩三年的事兒。年紀小,人挺狂,剛出道兒就號稱‘震菜市口,戳陶然亭,踢白紙坊,摔永定門,一根搟面棍捅天橋兒,大院兒的全滅。’把周邊的地界都得罪光了。可不論哪片兒的人找他,結果卻都是一個字——‘折’。這不是說打輸了,而是真折,敢上門找他‘練’的,不是折胳膊就是折腿。尤三算好的,要知道,被紅孩兒踢斷腿的可不只三四個人了。紅孩兒也確實手硬,在南城就沒輸過一場。不光自新路附近的大小玩兒鬧,就連白廣路總參大院和水電部的孩子也都讓他打怕了,被他收拾過的知名的玩主更多不勝數。就我知道的,這小子干趴下了南櫻桃園的郎家五兄弟,玩跤摔斷了南橫街扣子的胳膊,扇過西四小五十八個大嘴巴,滅過先農壇大河流、小河流哥兒倆。就連咱們這兒以前的‘把子’,爭地盤時和他走跤也輸了。總之,這紅孩兒打架從不肯吃虧,也從沒吃過虧,是個人見人怕的禍頭子。”

大眼兒燈一板一眼說完,之就跟個悶葫蘆似的又不言語了,這樣反而更增加了可信性。

而滾子,門板,扎槍仨人聽完,大眼瞪小眼,全傻了。

干架沒輸過一場?這不成了武功天下第一了?也忒傳奇了。

二頭見幾個手下終于信了,這才又補充了幾句。“紅孩兒還有一個哥們兒叫陳大棒槌,那也是個生主兒。不是和你們吹,前年夏天我親眼所見,在右安門石橋上,這哥兒倆只憑一人一根紅棗木搟面仗,就把右外老褡褳二十來口子全楔護城河里去了。那可真是倆牲口,純靠生滾,連摔帶打,就沒一人能近身的。最后他們楞逼著老褡褳磕了仨響頭才放這孫子上岸,那份兒可大了去了。”

一聽這話,幾個手下不由都咽了口吐沫,目露神往。

滾子卻又問,“那照這么說,紅孩兒是‘老炮兒’了?”

不想二頭卻搖頭。“紅孩兒混得時間太淺,資歷不夠。不過,就是‘老炮兒’也不敢惹他。”

幾個手下一聽,又都露出詫異的眼光。

二頭只好繼續解釋。“‘老炮兒’可怕地方,除了心狠手辣,那就是江湖經驗豐富,朋友多路子廣。可要是趕上碴錛的話,‘老炮兒’也得靠底下兄弟幫襯,才能做到一呼百應。可我剛才不是說了嗎?紅孩兒基本就靠他自己的倆拳頭。‘老炮兒’要和他碼上,或許暫時靠人頭熟面子大,能拉來大批人馬居于上風。但別忘了,誰都有落單的時候,總不能天天把集團軍帶在身邊吧。要是只帶著三四個人兒,那對紅孩兒來說根本沒用。一旦被逮著,可就只能由著人家搓弄了。現在都明白了吧?只有千年做賊,沒有千年防賊的。敢惹紅孩兒,事后報復你就躲不過去。要不是因為這個,就紅孩兒這小歲數,憑什么能混上40路和19路兩條線兒的‘把子’?”

一聽兩路公交線的“把子”,幾個人全不言聲了,誰都明白這份量,那是得包裹著多少腥風血雨才能達到的高度。

看著幾個手下面露驚悸,終于在意起來,二頭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跟你們說這些,不是為了嚇唬你們,而是為了教給你們一個道理。在江湖上混,不打奸,不打壞,專打不長眼。以后都得給我把眼睜大嘍,擦亮嘍,看準人再下菜碟。你們就吸取教訓吧,別跟尤三那傻東西似的,不識真神給自己找雷嘬。”

“是嘍。”除了大眼兒燈還沉默著,幾個手下齊齊答應。

二頭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我再提醒你們,‘紅孩兒’這仨字可只有星星級的‘老炮’才能這么叫,人家和菜市口的鬼子、前門的八叉都是平輩相稱。換咱們,連我在內都得稱紅爺。別忘了,紅孩兒可就住自新路,地頭和咱們接著,以后難免遇見碰上。以后甭管什么事,見著這位小爺都客氣著點兒,別自找不痛快。”

“噢。”又是三聲齊應。

“唉?二頭哥,可這回紅孩兒壞了大規矩,程爺必須得找回來呀?”滾子又問。

“哼,那也得看他找得回來嗎?看吧,這會可熱鬧嘍,夠他鬧心的。管吧,紅孩兒他惹不起。不管吧,他又沒法和底下人交待。況且,就沖他對40路還惦記著,這位小爺回來后還未必肯放過他呢?咱們程爺屁股下的這把椅子,現在坐著可不那么舒服嘍。”二頭說著就笑了,是真心實意從里到外的樂。

“不是。我是說咱們也是程爺的人,要去碴架咱不也得點卯嗎?到時候……”

滾子邊解釋邊犯愁,可不等他說完,二頭嗤笑著又給了他一“瓢兒”。

“傻啊你。出工不出力會嗎?再不成,動手時候學耗子溜邊兒總會吧?你真欠火候呢,還是跟皮子多學著點兒吧。”

“皮子?”滾子不由睜大了眼。“二頭哥,你說……”

二頭哈哈大笑。“傻小子,剛才眼兒哥早在人堆兒里瞅見皮子了。那老小子鬼精,一見紅孩兒,就倒撅著腚,從人腿底下爬出去溜了。回頭你看吧,這孫子肯定找個借口,說沒聽見尤三的招呼。”

二頭說著又轉向門板和扎槍,“還有你們,趕上這種時候都機靈著點。寧可學皮子狼狽點兒,也別傻實在,把自己填進去。”

說到這里,二頭倒有點動情了,“別看你們仨跟我時間都不長,可咱們湊在一起是緣分。今兒我跟你們說幾句實的。我和你們做兄弟就兩條,一是保證咱們這口鍋里有肉吃,另外的就是要你們一個個全須全尾,不缺胳膊少腿。以后有好處咱們務必爭先,有危險讓別人去。都是爹生媽養的,我不能拿你們的血去換飯吃。誰讓你們跟了我呢?要說起來,像我滾了這么多年,也就現在才明白怎么回事。我現在就是個窩囊廢,不會再去充什么英雄豪杰了,也不會再和什么人硬磕。你們要是誰覺得跟著我這樣的大哥窩囊,要奔遠大前程趁早說,我決不攔著。可我還告訴你們,偏門這條道兒不好走,別去羨慕那些沖在前面的。輝煌那是扯蛋,以后有你后悔的。無論你們以后跟誰,可千萬別信什么哥們兒弟兄,也千萬別拜什么把兄弟,更別哭著喊著兩肋插刀,說什么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那都是瞎掰。關鍵時刻,算計你的就是把兄弟……”

不知道觸動了心底哪兒根弦兒,二頭越說越激動,到最后的時候聲音已經完全哽咽了。

門板、扎槍和滾子面面相窺,他們感動之余都聽出二頭似是觸動了某種舊日傷情。雖然大概其能猜出是和程爺有關,可他們對這些事的內情實在不太清楚,根本沒法答話,也就只得低下頭保持沉默……

旁邊的大眼兒燈看了看哽咽的二頭,眼神里也閃過一絲黯然。忽然,他第一次主動開了口。“今天二頭的話,哪兒聽哪兒了。誰要是敢外面瞎說,小心犯規矩。”

說完,大眼兒燈用眼神嚴厲地掃視了一圈,又警告似的舉起了右手。

門板、扎槍和滾子全都一個寒顫。

大眼兒燈的右手上,除了拇指和尾指,其他該長手指頭的地方可全是光禿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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