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第五十二章(外傳)晾大白菜

類別: 都市 | 都市生活 | 重返1977 | 鑲黃旗   作者:鑲黃旗  書名:重返1977  更新時間:2019-02-11
 
洪衍武最淘氣的時候,恰恰是“運動”最嚴酷的時候。

隨著大字報貼滿了院門口,洪家也被抄了個底朝天。所幸洪祿承一貫奉行嚴以克己、與鄰為善的處世之法。在這個時候不僅無人落井下石,甚至還有不少人來雪中送炭。比如后來幾波來抄家的人馬,就全都被東院的鄰居們勸了回去。在鄰居們的分說和求情下,即便有幾個堅持留下來執行“革命行動”的,也只是怒斥幾句,貼完大字報頂多再喊喊口號,并沒有真的動人。

鄰居們的庇護使洪家人沒遭到太多的恐懼和傷害,可洪祿承心里卻不敢因此有絲毫的放松。尤其是對洪衍武這個孩子,“不許出去惹事”已經成了他每天必須要說的口頭禪。他最擔心洪衍武性子,像這種撂著蹦兒淘氣的孩子,聰明卻浮躁,膽大且沖動。只要一個不留神,就會給家里惹來額外的麻煩。

事情正如洪祿承所擔心的,他還沒想出讓兒子變得老實聽話的辦法,洪衍武就把街坊家的孩子錛兒頭給打了。

錛兒頭家可是“自來紅”,錛兒頭媽更是福儒里誰也惹不起的母老虎。驚恐中,洪祿承趕緊揪上洪衍武去登門道歉。

錛兒頭媽自然是不好惹的,不光嘴里不依不饒地數落,還聲稱要去街道革委會告狀。洪衍武也不懂事,當場就犯了“擰種”脾氣,硬梗著脖子死不認錯。這可把洪祿承急壞了,他心知這才剛抄完家沒多久,各路人馬都在忙著找像他家這樣的“教育”對象,錛兒頭媽要是去街道一鬧,弄不好就這事就大了。

懷著深深的顧慮,洪祿承別無辦法,只有當著錛兒頭母子的面,硬按下洪衍武的脖子使之低頭,他自己更是連連鞠躬替兒子賠禮道歉。直到低聲下氣說盡了好話,陪著笑臉又挨了一通臭罵,才好不容易換取了錛兒頭媽的息怒。

在錛兒頭母子趾高氣揚的滿足中,洪祿承點頭哈腰帶著兒子離開了。可剛從錛兒頭家出來,他還沒來得及抹一把汗,滿腹委屈的洪衍武就憤憤然甩開了他的手,看向他的目光則充滿敵意,更帶出了不屑。

洪祿承先是一愣,而后卻是一陣心酸。他哪兒還能不明白?兒子這是在恨他的懦弱,更是嫌他窩囊。

接下來的日子里,洪祿承的時間全用于去應承各路接踵而來,光臨洪家的“造反英雄”們。抽空還得寫坦白材料,和參加單位里的批判大會。以至于他根本抽不出精力去給洪衍武講道理,獲得兒子的理解。不成想在這段時間里,兒子又給家里惹了禍。

當時洪家已經被抄,洪祿承夫妻倆的工資也都被單位停了,洪家經濟狀況一下變得拮據起來。由于夫妻倆這時候每月加在一起只能得到四十元的生活費,老大的工資還頂不上洪祿承工資里被扣去的部分,家里正面臨著要斷頓兒的局面。

在這個時期,揭不開鍋的人家很多,讓孩子出去撿廢紙換點錢貼補家用是最普遍的做法。

“星期天的早上大雪紛飛,撿破爛的小孩兒圍成一堆堆。北風啊吹,亂紙飛,減破爛的小孩兒玩了命的追。”這首童謠就是當年這種社會狀況很真實的寫照。

家境窘迫,肚子遠比面子重要。老二洪衍文隨大流也做了個兩個小平板車,和弟弟洪衍武一人拉一輛,分頭去街上撿破爛。可誰也沒料到洪衍武竟然膽大包天,瞄上了墻上貼的大字報。

那會兒京城的街頭貼滿了大字報,由于隨時更新,哪兒的大字報都貼得鋪天蓋地、層層疊疊,糊得厚厚的就像是硬紙殼巴兒。而廢品里紙張的價格又最貴,物資回收公司廢紙收購價定的是七分錢一斤,這就直接促使洪衍武動了賊心。這小子在心里早盤算好了,這要撕一天至少能掙出五六塊錢,可比大人的工資都劃算呢。

洪衍武為了發財夢立刻實施了積極行動,結果一試,一扯一大片,好撕的很,也就更來了興致。他沿路挨著個的撕,蹦著高的撕,有的還是人家剛貼上的他就給撕下來了。可他只顧撕得高興,卻全沒留神街上還有巡視的工人民兵,結果當場被抓了個現行。幾個工人民兵再一問他的家庭出身,得,走吧。直接就把他扭送回了福儒里的街道居民革委會。

說實話,其實那年頭兒這么干的人不算少,很多人還靠這個發了筆小財,可人家那都是晚上去撕。這洪衍武純屬是個傻孩子,大白天這么旁若無人、明目張膽地干,哪兒還能不讓人發現呢?

這時的洪祿承正在單位寫交代材料,一得著街道打來的電話,立刻就嚇傻了。他心知這件事的嚴重性,要是上綱上線,不是也會被打成洪祿承和單位領導懇求了半天,請假后火燒火燎趕了回來。一進革委會也不問情況,先對著工人民兵們一通點頭作揖,然后就開始了自我批評。他先檢討自己教子無方,再痛斥兒子頑劣不懂事,直到把所有思想根源都深挖了一遍,又下了鄭重保證,這才提心吊膽替兒子求情。

好在老鄰居老邊媳婦是居民革委會的骨干,一直在幫洪祿承說好話。工人民兵們在等他的時候,也早從老邊媳婦的口中了解了洪衍武以往的情況。在得知洪衍武種種惡劣行跡和干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后,他們好笑之余也不免體諒洪祿承這個爹當得可憐。尤其是工人民兵的頭頭,大概因為他也有個混帳兒子,對洪祿承多少有些同病相憐。于是頭頭最終高抬貴手,并沒給洪家扣上破壞“運動”的罪名。但還是把父子倆都嚴厲教訓了一頓,并嚴令洪祿承以后要看好兒子。

洪祿承滿口應著,千恩萬謝送走了工人民兵們。可氣的是,工人民兵們一走,洪衍武又搖晃著腦袋沒事人一樣了。而且他居然腆著臉埋怨起洪祿承,說不該讓那些人把他撿的廢紙沒收。

事兒都是這小子惹的,可他卻是個青皮,事后不僅沒有一點的不好意思。反倒為了被沒收的廢紙,還七個不平八個不忿的數落他爸爸,全不知道他險些為家里惹來了大禍。

洪祿承心下著惱,越看兒子越怒,也越來越體會到“家賊難防”的苦處。他真怕再這樣下去,洪家遲早讓這個“老家賊”給禍害散了。況且這小子現在越來越野,不但不服管,而且很有些不大看得起他這個父親了。

經過思慮后,洪祿承下了決定,他不能再姑息以養“家賊”。為了家里其他人不被洪衍武拖累,他必須動用洪家歷來整治頑劣子嗣的絕招了。只是一旦使用這招兒,那可真就是動了真格兒的,對犯錯的兒子們來說十分的悲慘,將會一輩子抬不起頭來,結果是百分之百的不妙。

什么招這么厲害?

晾大白菜。

這是什么招?

說白了,就是無論冬夏,把犯了大錯的兒子脫得一縷不掛轟出屋去罰站。

這招的厲害之處就在于,是人就都知道害臊,子要讓人參觀了,那可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以后哪兒還有臉見人?所以,就是再混再擰的孩子,一到這個時候也只會說軟話,還會強扒住門哭求認錯。那么做老子的當然就可以擺足架勢,借機嚴辭訓誡一番。兒子自然也會痛心疾首的幡然悔悟,保證永不再犯。老子有了面子,孩子也長了記性,多好的辦法。

一直以來,只要是洪家的孩子,對“晾大白菜”這招兒,那都是噤若寒蟬,沒有不怕的。光著屁股被攆出門是什么滋味?任誰被這樣罰過一回,也是終身不敢再犯。

可讓祿承沒想到的是,這一招必殺技似的洪家家法,在洪衍武的面前竟然也失了效。

洪衍武真不虧為“老家賊”,是天生的沒羞沒臊、沒臉沒皮。一聽要他脫衣服院兒里罰站,一點沒在意,仍然是那副嘻皮笑臉、毫不在乎的德行。而且他居然說大伙還不熟悉他身上的零部件,洪家要是愿意晾晾寶,顯擺顯擺也沒什么。

就這一句,氣得洪祿承差點沒翻一跟頭,指著洪衍武根本說不出話了。

洪衍武還真不是大言不慚、光說不練,就在王蘊琳給洪祿承撫著胸口順氣的工夫。這小子一邊往屋外走就一邊開始解紐扣,隨走隨脫,那叫一個利索,脫得更是十分徹底,連褲衩全扒下來了。當他走到門口一開門時,身上已經一絲不掛。

洪祿承和王蘊琳還在發懵,就見這小子居然一步跨進了當院兒,接著就隔著門朝屋里頭喊,“爸爸唉,我站多久合適啊?”

怎么生了這么個不知廉恥的渾的魯兒!

洪祿承的腦仁騰地一下就疼起來,一賭氣也嚷了一嗓子,“你給我站到天黑,只要能看見人,你就不許回來。”嚷完他就立馬摔門進了里屋,理也不理了。

洪祿承這是下了狠心要惡治洪衍武一回了,可洪衍武卻一點不忸怩,對他那不便之處更是一點兒不遮擋。就跟門神似的站在洪家大門口,任憑街坊四鄰們往來看稀罕。

這小子可是光溜溜地從東屋出來的,那時候院里還沒搭小房,是個大空場,天氣也不冷。真是把各屋里的嫂子嬸子們都看直了眼兒了。沒多久,院里便已圍了不少看熱鬧的鄰居,甚至還有西院的人家聽說了趕過來的。原來大家一聽說洪家出了新鮮事兒,光天化日下把兒子扒光了往外轟,誰都愿意跑來參觀西洋景兒。沒的說,這種匪夷所思的奇觀有誰見過?浪里白條一樣的洪三爺可不是隨時能見的。

就在這么一個歷史性的時刻,福儒里東西兩院的洪家四鄰,人人都很充分地飽覽了“老家賊”的風采。毫不遮掩的光著屁溜兒,一張五抹六道的小花臉,鼻涕耷拉著,腆著臉樂著。而且這小子是個人來瘋,一見人多,他竟還擺出個楊子榮打虎上山的架勢,嘴里還有板有眼地唱起來了。

“杜魯門吊兒郎當,美國鬼子破軍裝,拖著瘸腿,扛著破槍,晃蕩一步放一槍……”

一副破鑼嗓子嚎得山響,整個院子里都跟著嗡嗡回聲。要說這聲音實在是難聽,可在場的卻偏有人捧場,立時就有好事起哄的叫起好來,還有更多的人在捂著嘴兒偷樂。

洪祿承在屋里聽見這動靜哪兒還坐得住?趕快就出了屋。等他再出來的時候,只聽洪衍武已經亮著嗓兒在跟著大伙兒細說分明了。

“各位大爺伯伯,嬸子大媽,我是身后頭老洪家的兒子,叫洪衍武,我爸爸是洪祿承,頭號資本家,他不光剝削勞動人民,還把親兒子往屋外面攆,不給吃來不給穿,還跟我說天不黑不許我回家……”

洪祿承親眼看著圍觀的人們把驚異、憐憫和幸災樂禍的目光齊齊集中在光著子的洪衍武身上,他只感覺熱血上涌,臉似火燒。

這小子這么這樣的混帳和無恥。他竟然全然不顧全家人的臉面,可著勁兒地給洪家散德行!

洪家已經談不上有一點兒尊嚴了。眼前發生的一切,是洪家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現眼,那是把臉丟到大街上的無可挽回。

洪祿承被氣的簌簌發抖,忽然間,就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不知是血還是氣涌上了頭。

隨即,在家門口,在暴怒下,他這個秉性柔和的人破天荒的像老虎一樣吼出聲兒。

“混帳!你給我滾進來!”

這一聲兒立時驚動全場,院里的人們無疑都被嚇了一跳,紛紛轉頭看來。

大家都知曉洪祿承的為人,而從不肯惹事發火的人若一旦發怒,才更加的瘆人。于是,沒人再說話了。在眾人的屏氣無聲中,所有嘈雜統統消失。

不過,對于洪祿承的怒火,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當回事。比如院里光屁股的那位,就還跟沒事人似的,絲毫不為所動。這小子照舊恬不知恥地齜牙咧嘴,還在一心一意地琢磨怎么出洋相,好繼續杵他親爹的心窩子,丟他爸爸的人。

洪祿承見兒子如此怠惰的樣子,不禁在羞憤中閉上了眼,打心眼里為自己感到悲哀。

多少人在看洪家的笑話?又有多少人指著洪家大門嘻嘻哈哈?而這個孽障毫無尷尬、不以為然,他這個當爹的卻反而要滿臉通紅、羞愧難當。

不行,必須現在就把兒子叫回來,這是他所能承受的羞辱底線。

想到這兒,洪祿承睜開眼,在羞惱下連連催促,“滾、滾、快滾回家去!”

鄰居們都看出洪祿承是真氣急了,不少人一起相勸,要洪衍武趕緊回家去,別惹爸爸生氣。可“老家賊”卻偏偏不吝,楞說是已經說好了的,天還沒黑,他還要再晾晾。

鄰居們一見這場面,面面相覷下也誰都不言語了。他們現在也沒有辦法,只能任事情自然發展了。不過,每個人可都想看看洪祿承能否下臺,也就是這出光子的戲如何才能收場。

就在父子僵持的時候,還真是多虧了洪祿承的妻子明智。王蘊琳一見鬧得太不成樣,拿著條找出來的毯子忙不迭地從屋里奔出來,不容分說,直接將洪衍武裹住了往家里扯。

洪衍武可是摸準了母親的脾氣,此時更趁機故意蹦著高的喊,“媽,天可沒黑呢。是你硬把我拉進來的,可不是我自個兒要回來的。”

要說“老家賊”忒不是個東西,這小子趾高氣揚、得意洋洋不說,還故意得便宜賣乖地氣人。這混球在經過他爸爸的身邊時,竟然很不屑地哼了一聲。這可讓洪祿承的臉全灰了,他被氣得捂著胸口直喘。甚至眼框子一黑,差點沒栽倒。

這是個什么破兒子?怎么是這么個性情?

逆子!

自此之后,洪祿承是徹底拿“老家賊”沒了辦法。而日日見著洪衍武,除了唉聲嘆氣也再沒有個好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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