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第九十三章 (外傳)別離

類別: 都市 | 都市生活 | 重返1977 | 鑲黃旗   作者:鑲黃旗  書名:重返1977  更新時間:2019-02-11
 
半個小時之后,常顯璋帶著洪衍武和陳力泉來到了永定門火車站的檢票口之外。

候車室里的掛鐘顯示的時間是下午15:35,剛剛好進站,驢馱馬擔般的旅客們都紛紛擁向了檢票口。

身負行李的常顯璋見此情景,便也從倆孩子手里接過了他的書包、水壺和臉盆,神情嚴肅地與他們做最后的道別。

“我得走了。你們兩個要記住老師的話,都回去吧。”

在此刻之前,因為常顯璋的“走”只是一種語言中的“走”,并無什么實際意義,所以兩個孩子一直未太在意。而如今事到臨頭了,洪衍武和陳力泉才猛地感到了什么,他們竟陡地慌起來,似乎這件事來得太意外太突然太不合理太讓他們沒有準備似的。

常老師要走了!

以前天天在一塊講故事,在一塊吃大列巴,陪著他們在一塊吹牛神侃胡扯淡的常老師就這么走了!

不是去一兩天,而是很久很久!從明天起,他們再也看不見他了!

他們怎么也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老師!”

陳力泉突然一下子明白了過來。情緒也因此有了強烈的反差,剛才一路上所有獲得的快樂頓時消失,眼淚卻立刻涌了出來。

“你你不能走!”

洪衍武也支支吾吾不知說什么好。卻一下想起常顯璋似乎沒拿鋪蓋卷兒,于是他馬上又興奮地大叫起來。“你忘了被子!沒拿被子!明天再走吧!”

哪知常顯璋搖了搖頭。“不帶了,帶著書就夠了。被臥我可以去那邊買。”

“那那你你……”洪衍武結巴了,滿臉都是極度的失落。

陳力泉什么也說不出來,只顧著一個勁地抹眼淚。

“你們倆,記住有我這么個人就行了。”

常顯璋看出了兩個孩子對他的眷戀,他的鼻子也有些發酸。于是,他便故意做出一副坦然大方的樣子,說在東北那里,有他的親人在,他們已經好久沒見面了,這下總算是能團聚了。他還說他走的事兒除了他們誰也不知道,就連班主任現在也不知道,他們得替他保密到底。他還告訴他們以后不許再氣班主任,否則就不會給他們寫信,也不給他們寄松子、榛子、山核桃……

最后,他再次堅決地說,“我走了!”說完轉身直奔檢票口。

“不不,不行!你是我們的老師,不能扔下我們!”

洪衍武惶然無措,一把抱住常顯璋的胳膊,死死拖住了他。

洪衍武覺得無論如何不能離開常顯璋,他一下想起常顯璋往日對他們的感情——那熱乎乎的俄國茶,那每日都精彩絕倫的評書故事,那些讓他們大為過癮的肉腸和酸黃瓜,那總被他們提前喝了個底兒朝天的茶缸子,甚至連常顯璋被捉弄后的氣苦與訕笑,氣急敗壞時的拍桌子瞪眼睛,都叫他親切得不行。

因為這一切都不會再有了!

常顯璋見陳力泉也想效仿洪衍武來抱他,便趕快抽出來胳膊橫在身前,及時阻止了他們。

“別這樣,從此以后我就不再是你們的老師了。你們不是背地里一直叫我老常嗎?現在我正式批準啦!以后咱們再見,想必你們也長大了,那可真就得按哥們論啦。”

說著他又俏皮地眨眨眼睛,還特意沖兩個孩子模仿起江湖切口來,“天下可沒有不散斷宴席,做好漢不能優柔寡斷呀。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日后江湖再見!”

“可可是……”

洪衍武沒有感到一絲欣慰,他還是舍不得松手。到現在他才覺得常顯璋對他們付出那么多感情,而他們卻什么也沒給過他。不,不是沒給過,他給常顯璋帶去了災禍,毀了人家的婚姻!是他的錯漏,才逼得常顯璋不得不遠走他鄉!

洪衍武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發自內心的懊悔和沮喪,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和慚愧。這種郁悶讓他說不清道不明地心里發沉,他隱隱感到失去了一件不知是什么,但卻是最重要的東西。

語言終歸沒有情感快,就像突然迷了眼一樣,眼淚又在不知不覺間占據了洪衍武和陳力泉的眼眶。一瞬間,他們都什么也看不清了。

而等到擦去淚水,兩個孩子卻發現常顯璋已經從他們眼前消失,轉身進了檢票口。因此他們也趕緊沖向檢票口,但沒想到鐵板表情的檢票員卻把他們攔住,伸手要票。

洪衍武和陳力泉一起說他們不坐火車。只是要去送老師。可檢票員壓根懶得理他們,只是揮手攆他們滾蛋。

兩個孩子不由怔在候車室的水泥地上,他們眼瞅著檢票員身后的常顯璋越走越遠,突然間有了一種舉目無親的感受,似乎全世界只剩下他們自己。

特別是洪衍武,一陣悲涼不由自主涌上他的心頭,全世界對他最好的一個老師離開了他,也許今生今世再也看不見他了。常顯璋那寬厚的笑容老是在他眼前閃現,特別是微笑時的嘴角,似乎什么也不在意,什么都能很了解似的。

突然,洪衍武心里又倏地一動,他猛地想到,自己還沒親口跟常顯璋道過歉。常顯璋包容了他所有的過失,卻這么空空蕩蕩地走了,這讓他打心里生出了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對不起。

于是,他一下子發了瘋,突然沖向了檢票口。但是檢票員卻一把抱住了他,死也不讓他進去。要不是實在不是對手,他肯定會當胸一拳打過去。

“老常!對不起!常老師!我真錯了!我對不起您……”

眼見常顯璋馬上要消失不見,洪衍武終于不管不顧地嚎了起來。他鼻涕眼淚一起流,就像個被父母正痛揍的孩子,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服軟討饒,那對他來說是前所未有的丟人。可他當時要是不如此,那干脆就無法再活下去

檢票員楞住了,陳力泉也呆住了。洪衍武殺豬一樣的大嗓門,更幾乎把經過的所有旅客都驚動了,震住了。

不過,常顯璋無疑也聽見了。他終于在涌動的人流中回過了頭,遠遠地沖洪衍武和陳力泉遙遙揮手。

他的笑容依然那么寬和,那么親近。只是眉宇之間,卻再也沒有往日那種無所謂似的輕松,而是帶上了一種莫名的憂郁。

再然后,他走了。徹底消失在人潮之中,消失在兩個孩子的矚目之下……

當天,洪衍武和陳力泉一直等到火車開走了很久才離開永定門火車站。

之后他們也沒立即回家,而是一起在坐在護城河邊,望著那長滿浮萍的綠色臭水,悶悶呆坐。他們有許多想不清楚的事情需要想清楚,再不想稀里糊涂地活。

他們似乎感覺到了,大人們的心里一直藏著太多的東西,在每一個易于分辨表情的背后往往還存在著許多復雜難言的情感。

而這個世界也并非是他們所想象的那樣陽光燦爛。在各種人情世故平靜的水面下,涌動著一股股暗流。就像這護城河一樣,別看表面上一片綠苔,水波不興。但在河面下頭,滿是卑污、腥臭、惡心。那里什么都有,死貓、死狗、死小孩兒。一旦掀開,絕對會讓人觸目驚心……

在這一刻,他們似乎真的有些長大了。

與兩個孩子送別時的忘情大哭不同,陳德元見識了另一種靜默無聲,卻更讓人揪心的撕心裂肺。

當天下午,陳德元從煤廠一下班,就想起常顯璋托他辦的事情來。于是回家后,他只喝了口水,連晚飯都沒等吃。就又拿著常顯璋留下的信,趕在太陽落山前,親自給送到班主任家里去了。

不過陳德元卻沒想到,班主任的家里冷戰還在繼續,班主任已經兩頓沒吃飯了,她和父母間的慪氣正處于關鍵時刻。所以老夫妻倆見到聲稱來為常顯璋送信的陳德元,并不是很熱情。要不是因為他還是學校工宣隊的領導,恐怕早就把他給攆出去了。

而與父母態度截然相反,班主任見到陳德元卻是十分欣喜。絲毫也不愿意跟父母談論常顯璋的她,一見到陳德元張口閉口都是詢問常顯璋的近況,并且在聽到他帶來了常顯璋的信后,迫不及待就想要馬上拆開來看。可見她已經在心里惦記這個人有多久了。

于是,就在老夫妻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審視下。在班主任萬般期待的目光里,陳德元十分尷尬地把信掏了出來。

那信封并不厚,但卻比常規的信封要大的多,里面似乎還夾了一種類似于明信片類的東西。

班主任把信一拿到手里就迫不及待的撕開來,不想剛一打開,先掏出來的竟是半張十二寸的照片。

是的,就是常顯璋擺在相框里的那張合影。只是,如今已經被剪刀剪去了常顯璋的部分,只剩下了班主任的那一半。

在眾人錯愕之間,班主任的面色更是大變。這分明已經使她感到了一種極其不妙的預感。于是,她趕緊又掏出了里面的信件,焦慮地閱讀起來。

也不知信里寫了些什么。反正由于情緒激動,她拿信的手不斷地在哆嗦。而在閱讀的同時,她的眼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滾而落。

在這種情形下,老夫妻倆和陳德元,每個人都眼不敢眨地凝視著班主任的表情變化。

很快,他們便從中看到了痛苦,看到了失落,看到了某些意念中徹底崩潰。崩成了一片破爛,再難拾掇!

而直至閱讀完畢,最讓他們驚愕的情況出現了。班主任一句話也未及開口,竟然身子一晃,直接暈倒在了地上!

老夫妻倆大驚失色下趕緊扶起了女兒,手忙腳亂地把她攙扶到了椅子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敷毛巾,好一通天翻地覆般的混亂與忙和。

半晌過后,當班主任好不容易清醒過來,她的人卻已變得徹底地綿軟無力。唯一做的事,也只是歪在椅子上,將臉埋在掌心里,默默地任由淚水涌出。

看得瞠目結舌的陳德元此時以及滿腹狐疑,他趕緊拾起地上信件來看。結果讓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原來那竟然是一份常顯璋寫得分手信。

他這才明白了,班主任剛剛是經歷了一場什么樣的悲痛。這就猶如連綿陰雨中剛剛見到了放晴的可能,可一場不該出現冰雹加雜著萬把利刃,又從天上傾刻間砸了下來。

書信的內容其實很簡單,常顯璋說他已經沒有前途了,也不會再有未來。而他們再交往下去,他只會帶給她不必要的災禍與壓力,所以他走了之后再不會與她聯系。她應該去找一個適合的人,應該徹底忘記他,去追求她的幸福。

他還說像他這樣的人原本就配不上班主任,甚至不配結婚。因此他對辜負了班主任的一顆真心而心懷內疚,也對她曾給予他的一份幸福充滿感激,他會永遠默默祝愿,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另外,最后他又說那張照片上的班主任是他拍攝照片中最好的一張,所以他把自己剪掉后送回來了,這也是怕班主任日后保留不便……

陳德元是個粗枝大葉直脾氣的人,他的文化水平也不高,全是在掃盲班里學會的認字。所以他雖然能認識信上的那些字,但卻對那些內容有些不太理解。

在他看來,常顯璋作出如此選擇未免太過草率和悲觀,完全可以等上一段時間,看看再說嘛。另外,他也覺得常顯璋未免太過絕情,對這么一個好姑娘竟然能說出什么永遠不再相見,不再聯系的話來,這和他印象里的那個待人一項寬厚風趣的常老師可實在是天差地別。

最后,他也不能明白班主任的反應為何會如此激烈。結婚這事要他來說,本質上就是生兒育女,就是柴米油鹽,就是共疾苦同患難的搭幫過日子。碰上可心的自然是好事,可要是不能如愿其實也沒什么,就像他和泉子媽,打小就定下的親事,根本就談不上什么卿卿我我,但只要人品好,能互相就乎,不也過得滿好?

可即便如此,但不知為何,陳德元卻還是因為這件事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心酸。似乎一旦常顯璋或班主任真的就此分開,終歸還是有那么點兒不大對勁兒的地方。

他總是不免在想,這兩個人是多么般配的一對兒啊。簡直就像戲詞里說的那樣,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他們要是能成兩口子,一定會比許多的人更加幸福吧。

可這叫什么事兒啊,就因為一本破書,竟然活活拆散了這么好的一對?

他也是真不明白了,命這個東西,怎么偏偏愛和人們想要的那樣擰巴著來呢?

說實話,陳德元還真覺得今天這事有點辦“左”了。此后很久都在為之懊惱,他覺得自己脾氣太急,實在是把這事兒想得有點簡單了,如果他先一步和班主任的父母打個招呼,興許也就不會弄成這個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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