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身負重傷的玉爺終于脫離了危險,他在位于東單大華路的德國醫院(始建于1905年,解放后延安中央醫院和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的醫護人員聯合入駐,改為以干部醫療保健為中心、老年醫學研究為重點的京城醫院)的病房中醒來了。
只是他才乍一張開雙眼,就因情緒激動搞得傷口崩裂。惹得負責照管的護士立時就“炸廟”了,扯著嗓子直喊“快來人搶救”。也多虧為他手術的德國籍醫生貝大夫及時趕到,命令其他醫護人員一起按住玉爺,才沒造成傷口的進一步惡化。
原來,當玉爺醒來,發現身邊只有徒弟雷勝和次子玉閌陪著他,隱隱間便覺著不大對頭。接著他腦子一閃,忽然想起了那替他擋子彈的那個影子,登時就焦慮地詢問起長子玉閔究竟在哪兒。
結果他的不祥預感竟然不幸中的。玉閌和雷勝“噗通”一下齊齊跪倒,臉上都流了淚,嚎啕了老半天才告訴他,說玉閔沖上擂臺替他遮擋子彈,已經中槍身亡了。
聽到這個消息,玉爺哪兒還受得了,當場“騰”的一下就從病床上坐了起來,連掛水架子都打翻了。
這動靜自然招來了護士,她見玉爺臉色蒼白如紙,身上的紗布滲出了血色,卻還情緒激動地大喊著要報仇。哪里還能不急?因此,她也就只有跑到樓道中向大夫求救了。
當天晚上,在病床上重新醒來的玉爺強壓著喪子之痛,恢復了基本的冷靜。而李堯臣得知玉爺醒來后也趕到了醫院。于是,玉爺剛一醒來,便從李堯臣的口中得知了有關此事的所有情況。
首先有關于玉閔的死,李堯臣很有些自責地告訴玉爺,說在槍擊發生當時,由于他被身后歡呼的觀眾吸引了注意力,耽擱了很久才搞清情況。而玉閌才十八歲,見過的世面還不多,雷勝在人多混亂的情形下反應更要遲鈍一些。所以他們一桌人,也只有二十三歲正當年的玉閔最先反應了過來。也只能是他,才有機會沖上去搭救玉爺。
卻沒想到那伙人竟然如此狠毒,雙槍射擊處處針對父子二人的要害。結果玉閔身上一共中了六槍,有一槍還直接打在了心臟,人當場就死了。而玉爺的小腹和肋下也各中了一槍,幸喜不是要害,才僥幸得以生還。
隨后李堯臣又半傷感半帶勸慰地說,在當時那種生死就在一念間的情形下,若非玉閔不顧己身一步躥上臺去,及時把玉爺護在了身后,那么玉爺恐怕注定會命喪黃泉。如今玉閔既然以身相替,換得了玉爺性命。那么作為一個父親,玉爺更應該多加保重,爭取盡快痊愈幫孩子報仇才是道理。萬務悲切過度,枉費了孩子這份孝心。
一聽到“報仇”二字,玉爺便馬上詢問那三個殺人兇手抓住了沒有。只是可惜的是,李堯臣卻給予了否定答復。
據李堯臣所言,這仨人在開槍行兇之后,便自覺分成三個方向散去,意圖趁亂混入觀眾人群中逃走。當時,李堯臣在認清敵人之后,第一個舉動便是扔出茶盞砸趴下一個離他最近的“鎮場”,只可惜那人讓暴怒的雷勝抓住后,當場便被摔死了。而另一個“鎮場”,雖然也為追上去的李堯臣所傷,但他卻靠回身槍擊又逼退了李堯臣,最終還是借機遁去了。
要說最鬼的還數圖里坤,這混賬行子在玉爺父子倒下之后,直接一個側翻滾到了擂臺后面,竟第一個消失不見了,哪怕玉閌和雷勝四處尋覓也沒找到。如今想來,應該是鉆進了擂臺下面,尋另一個方向跑了。
說到這里,李堯臣還告訴玉爺一個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推斷——那就是彭秀康似乎并非此事的幕后主使者。
李堯臣作出這種判斷主要基于兩點。首先,出了槍擊事件之后,是彭秀康火速派人把玉爺父子倆送到德國醫院的。同時還大包大攬出了昂貴的醫藥費,請了最好的西醫貝大夫來給爺倆實施搶救。別說那副心急如焚的樣子,看上去不像是假的。話說回來,倘若彭秀康真是想取玉爺性命,也根本無需如此。
另外,城南游藝園所在地歸外務區警署管轄。一開始李堯臣還怕彭秀康是在演戲洗脫自身嫌疑,所以他有意叮囑警署的朋友一定要對彭秀康仔細調查,千萬別放過任何可疑線索。
可哪知今日,這個警署的朋友竟對他言,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實際證據能證明彭秀康與槍擊案有關。并且由于事后多家報館報道了此事,京城百姓在情感上大多認定是城南游藝園因輸不起而泄憤殺人,許多人對彭秀康口誅筆伐,導致城南游藝園生意一落千丈。所以實際上,彭秀康對這個案子要比誰都急,他不僅對外五署的調查極力配合,還動用關系不惜花費重金請出偵緝隊的人幫忙,以圖早日查明真相來洗清嫌疑。
聽到這里,玉爺也不由迷惑了。他不是個糊涂人,李堯臣說的確實有道理。而且聽了這番話后,他甚至覺得能證明彭秀康清白的推斷還不僅只是這兩條。
因為歸根結底彭秀康只是個買賣人,別看這三局比試外國選手盡歿,可彭秀康請這些洋鬼子來原本也只是為了吸引眼球賺大錢,并無其他目的。如今這些愿望樣樣達成,彭秀康又怎會為了保住一個圖里坤,干出這等敗壞名譽、妄殺無辜的事來呢?
另外一點,即使彭秀康真有什么原因非要殺人,也沒必要仿效黑道采用當眾殺人立威的方式。恐怕為了不受牽連,在冷僻之處打冷槍才是最合理的方式。可要是那樣,憑“火燒身”的功夫,他也很難被暗算到。要知道,圖里坤的“火燒身”還未曾練成,這小子還不知道這門功夫的弱點。因此,這個策劃者只能是另有其人,而且還深知其中的竅要,才會針對他的弱點,刻意布下這個殺局。
可這個人究竟是誰呢?又與他有著什么樣的深仇大恨才非殺他不可呢?
況且,倘若彭秀康與此事真的無關,一直受到嚴加看管的圖里坤又怎么會有槍呢?那兩個“鎮場”怎么也會是這小子的同伙呢?
總之,這一切的一切,都讓玉爺大惑不解。接下來的日子,他也無時無刻不在考慮這些問題,只可惜越想越是心焦氣躁,始終也沒能想得明白。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得說多虧彭秀康請動了偵緝隊的人,才使得案情有了一些進展。
在當年,真正的偵緝隊可絕非后來影視劇中那些只會仗勢欺人、誣陷良民的廢物點心。而是一個專司偵查探訪的精英警種,基本就相當于現今的刑警。偵緝隊大部分人都是由破案經驗最豐富的老警構成的,這些人不僅對這個城市和周邊郊區了如指掌,對江湖中的各種門道也都門清的很,交際往來更是滲透近了各行各業。要不然,他們又怎么能偵破像“怪鐵箱”(民國時傳遍京城的奇案,在火車站存貨處被人發現一無人認領鐵箱,因臭味四溢被打開,結果里面發現一具被肢解的男尸。后經查明,是張學良麾下高參少將王華一指使家中的廚子,殺死并肢解了與其姨太太私通的勤務兵。但由于案件告破時王華一已潛逃至西安,偵緝隊便唯有緝拿廚子下獄以抵人命)這種轟動一時的無頭案呢?
所以在半個月之后,彭秀康總算是抽身來德國醫院與玉爺見了面。并且當著李堯臣的面,把已經掌握的偵查成果告訴了他們。
原來,案件的突破口還是在那個被雷勝摔死的“鎮場”的身上。此人名叫孫覺五,河北廊坊人,因練得一手好槍法,又精通查拳和洪拳,三年前以月俸三十五塊大洋的條件受雇于城南游藝園,算是一個游藝園的“老人兒”了。
但此人也有一個不好的毛病,偏偏嗜賭如命,所以在外面欠下了不少賭債。而蹊蹺的是,就是這么一個人,從他的尸體上竟然發現了兩根“小黃魚”,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必須要查清楚的疑點。
而經偵緝隊的人四處探訪得知,孫覺五于比賽三天前竟又在天橋的一家寶局子輸了二百大洋。可這次奇怪的是,孫覺五被放貸的叫上樓后不僅未曾遭受逼債,甚至從樓上下來離去時,他兜里還重新揣滿了洋錢。并且還有人證明,這小子出門后直接就奔了“南來順”,晚上還歇在韓家潭胡同的窯子里了。可見當時大概率是這小子與寶局的人發生了什么秘密交易。
于是偵緝隊又開始多方調查這個寶局子,后來發現,設這個寶局的人,明面兒上竟是“山河武館”館主童山河姨太太的弟弟,而負責看局的“插棍兒”(寶局的保鏢。由于寶局不具合法性,這種保鏢需要在客人進入后插上門閂,民間便多以此代表性動作來稱謂。)也多是“山河武館”的人。
偵緝隊查到這里哪兒還不明白?恐怕童山河是既想撈錢,又嫌干這個臭名聲,才會以這種假托他人名下的方式暗中經營。也就是說,童山河才是這寶局的真正老板。
至于另一個跑了的“鎮場”,本是京西門頭溝人,名叫劉宣,他是去年以五十大洋的月俸受雇于城南游藝園的。偵緝隊在這個人的身上倒沒查出什么不良嗜好。只不過發現此人來歷竟也有幾分特別,他竟然是“鷹爪門”尹隼的徒弟。
所謂一件事是巧合,兩件事都湊在一起也就是線索了。偵緝隊個個都是人精子,腦子一轉,也就和當年玉爺開跤館的事聯系起來了。
照他們的判斷,這場槍擊案或許正是當年那場比武風波的延續,尹隼和童山河對于敗在玉爺手里仍未釋懷,才會想到借這個機會要玉爺的命,同時也有嫁禍給城南游藝園借以開脫的意思。但究竟尹隼和童山河通過劉宣主動聯系的圖里坤,還是反過來是圖里坤去求劉宣聯系的尹隼和童山河,還尚未能判定。
最后,彭秀康還告訴了玉爺一個最新的消息,他說偵緝隊通過對“鷹爪門”的蹲守、跟蹤,已于今日上午發現了圖里坤和劉宣藏身地。雖然抓捕時圖里坤仍然逃了,可劉宣卻落入了他們的手里。現在人就關在半步橋,只要連夜審訊撬開這小子的嘴,一切也就都清楚了。
說到這里,彭秀康不由意氣風發地向玉爺和李堯臣做了保證,說城南游藝園可不是平白無故讓人冤屈的。只要查明尹隼和童山河是幕后主使,那這兩個人就是他們共同的敵人。下一步,他不僅會讓偵緝隊去掃了童山河的寶局子,還會封了他們兩人的武館。到時候別說圖里坤跑不了,就連尹隼和童山河也得把命和家業都乖乖賠出來。玉爺也無需做什么了,只要安心養傷,坐等仇人斃命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