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萬事萬物都有極限”這一條,是自然界不容推翻的客觀規律。
因此洪衍武身上的“恨意”雖然被“革命意志”包裹得很好,可時間一長,他的精神和體力,在日益消耗下也不免到了臨界點,那么他的耐性也就如用燒開了的砂鍋一樣,開始頂蓋兒、漏氣了。
更何況這時的他又學到了不少攻擊招式,想驗證一身所學的渴望對和日益強烈的報復,每天都在他的心里交錯地鬧騰。這就宛如在鍋底又新添了一把薪柴一樣,越來越旺的火燒得他這口鍋愈加“突突”,隱隱已經有噴薄而出、汁水橫溢的趨勢了。
這種情形下,洪衍武自己也感到了難以自控的沖動。這是一種極為緊迫的需要,他必須趕緊尋找到一個對立面一個打擊方向發泄一番才行。若沒有,便難受、憋悶。發現了,就滿足、暢快。這么說吧,這種急,其意義就像廁所對于一個憋著尿的人,絕對的不可或缺。
洪衍武心知絕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只有兩種結果。不是他會傷了陳力泉,傷了他自己。就是他再也忍耐不了,提前出去大打出手。而無論出現哪一個結果,他終究都會為玉爺所惡,難以再得到真傳。于是他便不得不在一種難抑的煩躁中,苦惱地思慮該如何恢復內心的平靜。
其實這會兒洪衍武所面臨的選擇也無非只是兩種,一是等若換個新的高壓鍋,想法兒借用更強大壓制這種力量。二就是要把鍋蓋徹底打開,好為奔涌難抑的情緒徹底打開宣泄的出口。
可他還能借助什么力量壓制自己呢?難道真的要進學習班,工讀學校嗎?
他苦思冥想也沒找到好辦法,最終放棄了這條路。
那剩下的也就是必須得嘗嘗打人的滋味了。一想到這個他就滿目赤紅,興奮得發抖。可隨后又一想到玉爺禁止在外動武的嚴令,他又不由得瀉了氣……
就這樣,在左右權衡之后,手越來越“癢”的他,最終還是選擇了一種自認為最妥帖的辦法,那就是遠遠地跑到玄武區以外的地界,去過打人的癮。
前面提過,這個年代的青少年領地意識超強,無論各個部委大院兒,還是一片一片的胡同,都存在著地盤概念。為此各個地區的男孩子們大都按地界分成了一個個小圈子,且油然而起一種使命在身的責任感。
所以無論哪兒的孩子們,一旦在家門口見到陌生的男性青少年就要去截,百般盤查,動輒就群起追打,逮住就翻兜,身上有什么都給你截下來。當時就連很多走親戚的孩子落了單都會挨打,就更別說帶著什么去洗澡、去游泳、買東西之類的目途經此地的孩子們了,在一個個小“座山雕”看來,只要經過他們的勢力范圍,便都是一種冒犯和侵略。
說白了,那時候的京城簡直是虎踞龍盤,每個孩子都在自家門前“占山為王”。所以要想去任何地方都得一幫子人,還得盡量裝得野蠻、痞氣。見陌生的孩子必得勇于先上去截,爭個主動權,否則別人也要截你,你先動手沒準兒人家還伯你。千萬不能老實了,不能讓人看著斯文、知書達理,最好讓別人都以為你是土匪、流氓、亡命徒,那才能安全。
而落單的男孩子要想平安,除非只走大馬路,一直循規蹈矩地公眾視野下活動。要么就得認識個影響范圍夠廣,惡名遠播四方的“戳本兒”(土語,指威震一地的孩子王。其中,“戳”為戳得住之意。“本兒”源自于山東方言稱力工為“力本兒”的語言習慣,可以表達一定的頑皮語氣)才行。
一旦遭劫,馬上就拿這個人的名號說事。只要對方有所顧忌,或許也就沒事了,說說漂亮話握握手各走各的路,有時沒準還能交上朋友。
當然,在許多不戰而退的實例中,大有魚目混珠的情況,多半被抬出名號的正主并不認識打著自己幌子胡吹的人。不過從另一個角度出發,那些“拉大旗作虎皮”的人卻也等于是在替那些不知情的“戳本兒”變相鼓吹,無形中也使得他們的名頭越來越響亮,達到了一種廣而告之的作用,本質上還是互惠互利的結果。
所以說在這種情況下,洪衍武要真想找人打一架其實并不難。像不要票的小公園、電影院里、或某個隱蔽的街道都是打架的“勝地”。只要他敢于去別人的學校、住地冒個頭,他不惹人家,人家還來惹他呢。
雖然他的體格挺唬人,可眼神不好、自認“天老大,地老二,自己老三”的主兒,包括喜歡以眾欺寡的人,畢竟也不在少數,自然不缺那不知深淺,自己往槍口上撞的楞頭青。
有些時候,有些事兒,就是盼什么來什么。洪衍武第一次“開張”就滿順利。
那是一個星期天,他特意從南櫻桃園坐上10路公共汽車到玄武門下了車。結果剛一頭扎進路邊的抄手胡同,一個看起來十七八歲,滿臉青春痘的高中生就堵住了他。
要說個兒,這小子比洪衍武還高多半頭,身材非常粗壯,雖然沒有洪衍武的滿身肌肉,可仗著膘肥體厚,骨頭架子大,身梁也頂得上“蔣門神”或“鎮關西”這一流的人物。大概其,這也是他自信心所在。
“孫子,你丫哪兒的?”“粗大壯”挑眉瞪眼,張口就向洪衍武喝罵。
“你誰呀?管得著嗎!”洪衍武故意橫著說話,眼睛卻不停在打量。
他心里對這個對手很滿意。因為這小子既是一個人,身子又夠結實,看上去又是個愛打人的老手,正是他初次試手合適的對手。
“喲嗬,你丫夠猖的!想炸刺兒?也不看看是哪兒……”
“粗大壯”嘴里罵著,又一把抓住了洪衍武的脖領子,“走,一邊兒聊聊去,我看你小子皮緊!”
“走就走,誰怕誰呀。”
這就直接說“蹭”了,洪衍武心里這個美。根本沒反抗,緊跟“粗大壯”進了旁邊一個更僻靜的小胡同里,那里一個人沒有。
“敢到這兒撒野,你活膩了!”
這里大概是“粗大壯”常年作戰的主場,他對環境相當熟悉,竟然從墻上的某處直接摳下來一塊磚頭,向洪衍武舉了起來。
“你K的,今兒不把兜里的錢都給爺爺掏出來,爺爺就花(黑話,指傷人見血)了你丫的!”
其實按“粗大壯”此時所想,洪衍武現在的反應要么嚇得面無土色,要么就要奪路而逃了。
可偏偏洪衍武連退都沒退后一步,反而還露出了一抹挺張狂的冷笑,“廢什么話!誰先趴下誰不是人養的!”
沒說的,這句挑釁的話登時就把“粗大壯”的鼻子氣歪了。激怒之下,他也沒繼續深想洪衍武為何如此硬氣。直接掄起手里的“板兒磚”,向洪衍武的頭上砸來。
所謂“對罵可恥,動手光榮!”這可正是洪衍武日思夜想的一刻!
瞬間,他一個閃身就躲過了磚頭,跟著一個“潑腳”就踢上了“粗大壯”的小腿。
但可惜,他第一次出招經驗不足,對周遭的環境判斷有些失誤。
由于這條小胡同太窄,空間有限,像“潑腳”、“切子”、“勾子”這一類大動作的絆子并不適用。所以他這一招并沒能干脆地把“粗大壯”踢倒在地上。只是讓這小子身子一歪,一頭撞在了墻上。
不過這“咣當”一下,撞得也夠狠的,眼見“粗大壯”連連撥浪腦袋,就連手里的磚頭也掉了,看上去相當眩暈。
但哪怕眼冒金星,這小子也仍然賊心不死,緊接著他一抬右手,一把就薅住了洪衍武的左肩膀。眼見著還要不依不饒再次撲上。
要說洪衍武的功夫的確是練到一定火候了,這一刻完全沒有猶豫,出自身體本能,他馬上就又使出了一個漂亮的“背步崩子”。
只見他右臂一伸按住了對方的右手腕子,左臂則同時繞過了對手的右臂,接著又順勢攀住了對方的后頸,然后就來了一個大扭身。
而就在他手臂發力往下一按的同時,他左腿也像根鐵棒一樣別住了對方右腿。
就這樣,一個“摘胳膊讓”,既把對方的手臂給摘了,同時還化防御為進攻,就像拽麻袋一樣地把“粗大壯”摔了個手腳發麻,直翻白眼。
也就時從這一刻起,洪衍武徹底找著實戰的感覺了,開始的那一絲心慌與緊張全不見了。他連緩一緩都沒有,立刻又跨步上前,一把抄起“粗大壯”,又一個“掏襠”,把這小子反摔回來了。
緊接著,“掏腿”、“散手扒”、“蹬手扒”這一溜兒不帶重樣兒的對臉小動作絆子,又被他不間斷地使出來,不論“粗大壯“是揮拳還是踢腿,全然無法反抗。只能“咚咚”地一個勁往地上栽跟頭。
洪衍武并不是黃蓉,可他的確會武功。說實話,這就是練家子和沒練過的真實差距了。而且越是肉大身沉的主兒越怕摔。這五六個跤下來,“粗大壯”哪兒禁得住啊?
“大哥,別打了,我服了!您是爺!您饒了我!您認識‘門釘兒’嗎……‘大疙瘩’我也熟……”
果然,這小子眼淚都下來了,早已經被摔得五葷八素的他,徹底沒了還手之力。只能一個勁告饒,躺在地上哀求。說真的,也就是地方窄,用不了大絆子,否則他這條命恐怕早摔沒了。
不過作為洪衍武來說,聽到這小子提人之后不但沒一絲手軟的意思,反倒是心里長期憋著的那團火,直接就給點爆了。一下就象個二踢腳,不對,應該是象一麻雷子一樣爆了。
這是因為他恨就恨這幫有名氣的“橫主兒”,“粗大壯”的話一下子就讓他想到了“豁子”那種根紅苗正的流氓。
所以說“粗大壯”的確命不好。他不提人還好,這下子反倒招得洪衍武對他徹底下了狠手。
就這樣,一場持續了有五分鐘的暴練開始了。輪番的大嘴巴子,左右的兇猛拳擊,全落在了“粗大壯”的臉上,大飛腳也用上了。
在無數次的踢打下,“粗大壯”不但鼻血流著,臉也變形了。他的頭上、臉上到處是包,眼睛腫得什么也看不見了……說白了,這小子就像一架鳥籠子,整個被踩跨塌了。
“好漢不打躺下的……大哥……您可是練家子,不帶這么欺負人的……”
“粗大壯”不管不顧地開始嚎啕,斷斷續續喘著氣兒哭著哀求。他的嘴腫了,吐字不清,鼻涕眼淚也一把抓,看著就像一個會哭的爛包子。
洪衍武打架雖然不求名望,只求出氣。可見這小子明明比自己大,卻做出這副樣子,便覺得他十分沒骨氣,看著惡心。于是終于停住了手,很輕蔑地說,“滾蛋吧!”
“粗大壯”聽了欣喜若狂,一骨碌爬起來就跑,可才剛跑出去幾步,卻又摔趴下了,只能吭哧著往前踉蹌。這足以證明他傷得實在不輕,已經無法再如正常人一般地行動。
洪衍武看著這小子的窩囊樣子,他覺得自己就像“醉打蔣門神”的武松,也像“拳打鎮關西”的魯智深,神氣極了。
特別是當他高傲地邁步跨過“粗大壯”的身子,揚首而去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很精銳,旁人都是烏合之眾,他自己終于成功地報復了當初的怯懦與弱小!
但是他卻沒有意識到,從這時起,其實他已經走上了一條人生中的岔路。而他自己,也正在一步步地變成他所憎恨、所仇視的那種“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