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師考”的規矩是“闖三關”。
每一關以三跤定輸贏,須勝兩人便可出師,所以滿打滿算,最多要摔足三個對手,共九跤。
而陳力泉的第一關,就趕上個讓多數人頭疼的對手。
對方大概二十五六歲,是一名玄武清潔隊的工人,熟人都叫他“大蝸牛”,僅從其外號,便可知其軀干偉碩。
此人身長在一米之間,肢體肥碩而堅實,大致體重應在九十余公斤。
在這個年代,的確可算是“山”一樣,超重量級的人物了。
不過,這個“大蝸牛”雖轉折不甚靈活,但上手及腰腿均不板滯,他也非常了解自己的優勢,所以他對敵迎戰的策略往往是“程咬金三板斧”——迎門三不顧。
具體說來,只要一見對手上場,他就會用最快速度壓上去,然后不停勁兒死撕拉扯拽。
憑著充沛的體能,他往往可以在一分鐘只能就讓對手氣喘吁吁,然后突然飛起一腳,把對手踢翻在地。
又或是一個“撒網”,把對手掀翻在地。
說白了,其實這個“大蝸牛”,就是專們仗著他的塊兒足實來贏人,他從不主動施絆,只俟對方力竭再勝之。
想當年,有別號“巨靈神”之稱的雷勝,在跟玉爺學跤之前,便是這種類型的跤手。
而這種純以粗暴蠻力取勝的行為,在跤行里也稱之為“以份兒壓人”,可以說是大多數技術型選手最怕遇到的克星。
因為在其超人的氣力之下,任你技術再好,恐怕還沒用上,就被人家給碾壓了。
當然,話分兩說,跤場也有言“一巧破千鈞,一力降十會”。
此語頗有辯證意義,意即摔跤必須勇力與技巧并重。
不過能做到揚長避短這一步,還能成功克制蠻力的技術型選手原本就不多,而且基本是有,大多歲數也較為年長。
因此,在“大蝸牛“居住地白紙坊地區,能與之差堪角配者的年輕跤手,便也只有同樣身材彪悍,號稱“大秧子”的一人而已。
這使得“大蝸牛”這幾年來在家門口已久無對手,隱隱成了這一地區的“跤王”。
坦白來說,對“錯腿馮”給陳力泉指派這個對手,許多人都是看不懂的。
因為跤場術語,身高體沉者,謂之“大份”,介乎大小之間者,則為“中份”。
通常而言,負責派跤的場主、廟頭調配時,必須要顧及“份”之大小,使大小懸殊者,避免互相競技。
像陳力泉雖同屬體魄堅實一類,但年紀尚幼,高不逾常人,只可在中、小份場合競技。
所以“錯腿馮”這屬于“超派”了,有許多年老持重者都不由為此暗自狐疑和擔心,甚至還沒開場,剛宣布完“大蝸牛”的名字,壇下便有人忍不住議論起來了。
“我說老哥,‘錯腿馮’今兒怎么回事?這跤派的,這是替捧人家的場還是抽人家的臉面呢?”
“說的是呢,給這孩子派這么個‘大棒棰’,輸贏先不論,可容易折胳膊崴腳受大傷呀!”
“沒錯,馮爺這就是犯糊涂!真出了事,還得怨他這派跤的,人家把孩子交給他了,沒摔兩場跤胳膊腿折了,一輩子成了殘廢,您說回頭怎么交待吧……”
“不行,我得說說去,不能眼瞅著出大事……”
別說,跤行中好心眼兒的還真不少,可等這位爺真動喚身子,往壇前去的時候卻已經晚了。
因為陳力泉和“大蝸牛”都已經換上了褡褳,各自熱身完畢,還悶了悶指甲(行話,指用舌頭舔雙手指甲,用唾液使其濕潤的行為。因為摔跤的褡褳都是用老弦納的,跤手搶把,有時候力大會毀指甲,所以在摔跤前要先悶一悶。當然按現在眼光來看,這種做法不太衛生),已經正式登壇了。
按規矩,除兩位跤手見死傷、分勝負之外,此刻誰也無權叫停了。
要說陳力泉可真是個好孩子,把玉爺在家教得規矩記得一清二楚,也是一絲不茍地照做的。
他兩腳才剛踩上跤壇,便雙手當胸一抱,沖壇下觀跤的眾人作了個羅圈揖。
“各位老前輩,給我看著點兒。”
這是摔跤前歷來的規矩,無論您的份兒多大,摔的技術多好,摔前你也得抱拳朝跤場四周的觀眾作揖,否則人家說你是一頭野驢,無人管教。
而緊接著,他對于即將交手的對手也沒怠慢,轉過身去沖對方又作了個揖,說了句“您拉著點”才又重新起身。
這也是過去跤場慣例。
為了以武會友,不致積怨結仇,往往雙方生手首次競技比賽前,經人介紹對方名諱后,二人要互相請安施禮,口中同時說“您多拉把些!”(意即手下留情),然后才進行比賽。
陳力泉略帶臊紅的面容和有些滯澀的動作,一看就帶著初次登場的青澀,可也顯得態度極為誠懇。
當今下,像他這么禮數周全的跤手實在已不多見了,這足以證明玉爺教導有方。
但反過來,卻也弄得“大蝸牛”比較突然,他一個勁兒地胡擼著腦袋,倒不知該不該補上這個禮了。
這場面不禁引得臺下人等對陳力泉大生好感,紛紛發出了善意的笑聲,也讓玉爺欣慰地點了點頭。
不過,等到跤賽正式一開始,二人見面一逗手,還想手下容情的“大蝸牛”就感覺到陳力泉身上有功夫。
因為雙方幾經爭奪,抓牢了把位,他卻突然驚訝地發現,這個小孩子的力氣竟然比他差不了多少。
無論他怎么左扭右拉,對方竟然可以紋絲不動在原地強抗,而且在他嘗試變力之際,對手一個橫拽,竟把一時疏忽大意的他,都差點給拉歪了。
這不能不讓一直與人交手頗順的“大蝸牛”重視起來,結果他為此蠻勁兒突然大發,一通兒猛拉猛拽,試圖傾盡全力也要把陳力泉掄起來。
他認為一旦能把對手帶得亂了,也就怎么摔怎么有了。
但東扯西,忽悠地,任他怎么用力,實際效果卻仍不明顯。
陳力泉的底盤太穩了,依然沉穩地跟著他走,進退有據,走了幾圈下來,方寸還一點不見亂。
到最后,“大蝸牛”不得已,氣得一把推開了陳力泉。
待他吐了口吐沫,又抹了把汗之后,雙方重新進入了搶把位的僵持階段。
可接下來更糟,這次陳力泉跟著“大蝸牛”走了幾圈之后,竟然猛然一抖雙肩,反而發起了反擊。
“大蝸牛”立刻一沉腰,就跟個磨盤似的,專等著他。
陳力泉發力,先里后外地帶了“大蝸牛”一把。
但“大蝸牛”弓腰撅腚,腦袋前伸,牢牢地抵住了陳力泉的脖子。靠這個,他腳底下只往前一掀步,但還是挺住了。
不過可一不可二,隨后陳力泉也引發了蠻勁兒,他咬著牙,挺胸再次發力,這下可讓已虛耗了半天力氣,大汗涔涔而下的大蝸牛抗不住了。
只見陳力泉竟生生掰開了“大蝸牛”與之角力的兩只手,隨后又是一個撤步轉身,弓背下腰的動作。
結果,陳力泉憑借一個極其標準的“背口袋”,就把“大蝸牛”生拍在了地上。
頓時,黃土飛揚,騰起了一片黃霧。
沒錯!
硬碰硬!
陳力泉竟憑一己之力,在力氣上生生克制了“大蝸牛”,反倒用“大蝸牛”一向最擅長的戰法贏了他!
這不由引得壇下眾人高叫了一聲“好!”,甚至還有人驚呼“神力!”的。
不過,與興奮得嗷嗷叫的眾人相反,場中有兩個人倒是對此狀頗為不屑一顧。
這兩人其一是洪衍武。
他可是清楚陳力泉的兩膀子力氣有多大,更了解這一“揣”有多難防,所以心里對這陳力泉勝出從沒懷疑過,反倒覺得叫好的那些人很沒見識。
而另一個人則是玉爺。
老爺子也不為別的,只是覺得陳力泉太老實,居然用最費力的辦法去摔人,實在算不得明智,戰術上就先有誤。
因此他在陳力泉獲勝望過來的時候,不但沒任何鼓勵的表示,反而還怒目瞪了陳力泉一眼。
俗話說“快馬不用鞭催,響鼓不用重錘”,被玉爺這么一瞪,陳力泉立刻就意識到自己錯在哪兒了。
于是第二跤,他立刻改變了對策,不再臉紅脖子粗地與對手角力,而是采用了最為適宜的巧摔策略,用腰腿絆子對付身高力猛的“大蝸牛”。
這一下果然贏得極為輕松。
陳力泉剛一開局,即用上手將對方上身吸住,然后用右腿摔其襠里,而掀其左腿,與此同時,上身同時搡出。
這下可要了大窩牛的命了,他力不能敵,防絆兒更弱。結果被陳力泉漂漂亮亮地扔了一個仰面倒地。
此種絆術,叫做“里刀勾”,又名“里咬子”。
這種將一條腿伸到對方兩腿之間,然后變臉挑腿,利用杠桿將對方摔倒的技巧,是跤術里極上檔次的巧招、妙招,也是很多跤迷最愛看、最期盼出現的動作。
不過,哪怕陳力泉摔得再出彩兒,這次也沒得著一個公然喝彩聲。
別誤會,這倒不是因為他做錯了什么,而是這已經是定勝負的一局。
按跤行規矩,對輸贏定局均不準叫好或喝采。
因為對勝方喝采,固可收到鼓勵之效,而其反面則不啻對負者之倒采,等同諷刺,其影響甚大,故觀技者只能看而不能出聲。
所以實際上,在陳力泉這一招使出來后,已經著實替他增加了不少人氣。許多人都暗暗挑上了大拇指,暗贊一聲“好勁兒”。
看得玉爺也是頻頻點頭,認為孺子可教。
而最有意思的是第三跤收尾。
其實當兩跤摔完,大多數人都認為沒必要摔第三跤了,就連“大蝸牛”也自知不是陳力泉對手,已敗了個徹底,可偏偏陳力泉卻堅持著非要再摔完這一跤。
說真的,這會兒的“大蝸牛”是有些生氣的,臺下的人們也覺得陳力泉似乎有點不懂事,但是接下來的發展卻讓他們再次大出意外——陳力泉竟然輸了?!
敢情這一局一開始,陳力泉的表現就大失水準,還沒怎么著,他就被“大蝸牛”抓住了領子。
而且要不是陳力泉小聲催了聲“你快摔啊”,沒準“大蝸牛”還不敢相信地傻愣著呢。
其實,不管聽沒聽見這一句,在場的人也都能看出來,這純粹就是假摔的花跤。
別忘了,這幫老爺們大多是天橋的出身,那全是摔花跤的行家。
先別說陳力泉那個“等”的動作也太明顯了,大張著胳膊干等,讓“大蝸牛”從容進身背了個舒服的。
就說隨后“大蝸牛”摔得也是夠可以的,那高舉輕放的,透著就是不舍得真摔,也在玩虛招假套。
場下老少爺們兒的眼睛當然不揉沙子,當時就給了他們一大哄。
可哄歸哄,誰心里也都明白,陳力泉這人性可太好了,這叫懂得人情世故,講究武德!
怎么回事呢?
敢情陳力泉這么做,也屬跤行早年間一個不成文的老禮兒,謂之“墊跤”。
跤行眾人一向認為,即使平時交手,如甲方連勝二局,第三跤亦必“墊一個”給乙方,故意輸一跤,以顧全對方情面,避免對方下臺太難看(現代有比賽規則,當然不需要如此)。
所以說,陳力泉和“大蝸牛”這三跤結束時,不但大伙兒對陳力泉的好感倍增,就連“大蝸牛”也輸得心服口服,表示今后要和這個小老弟多交流、多請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