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關的頭兩場跤,那真可以說是要勁有勁,要味兒有味兒。
陳力泉以連戰連勝的成績,不但順利贏得了“出師”資格,甚至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大放光彩。
因為不光他橫腿贏人的招術引人入勝,就憑這份德行,叫行里人一看,也不能不愛。
這可真是給玉爺露臉、貼金啊!
誰有這樣的徒弟,還能不高興呢?
所以旁的不說,玉爺接下來可就把更多的期望放在即將上場的洪衍武身上了,他自然也希望著這個徒弟,同樣能在跤壇上一展風采,為師門增光。
于是老爺子在下一場跤賽開始之前,便忍不住又對洪衍武諄諄教誨了一番,希望他能向陳力泉學習,上場別緊張,守規矩,盡量體現多年所學,結果把這小子聽得暗自煩悶不已。
其實洪衍武作為一個打人的老手,此時非但一點不緊張,甚至在他看來,陳力泉這兩關的表現可以說是“面”得很,有許多地方采用的對策都有巨大失誤。
比方說,要擱是他,頭一關對付“大蝸牛”,上手直接就去攥對手的小叉(行話,直中帶以下跤衣下角,滿把抓握)。
只要“當當當”先來幾下“串蹦子”,晃暈了他,然后兜著那小子的后腳跟—腳,絕對可以在瞬間撩平那個笨貨。
這不是他想當然,“胖子摔跤怕轉游”可是跤行里的武諺,至理名言。
至于第二關,那個朵綸雖然體力、技術都不錯,比較難對付,可換他來,也用不著像陳力泉那樣,拼到力竭時再冒險一搏。
因為玉爺教過他們山西的“抱腿摔”,據說那是北宋楊家將傳下來的,想當年大宋官兵駐守雁門關,就是靠它來對付身高力大的遼人的。
俗話說的好“長怕抱腰,短怕薅”,他可是親身驗證過,這種摔法,確實真的對高個兒大漢很有些相生相克的奇效,到時候只要趴低了一個臥虎架,撲上去抱腿一個掀舉,保準兒摔這大個兒一個出其不意。
所以說,就憑他的這些實戰經驗,陳力泉哪兒配做他的榜樣呀?倒過來還差不多!
正因為心里不服氣,加之玉爺年歲大了,嘮叨起來又沒完,聽來聽去,洪衍武心里醋酸味兒一涌,就真不耐煩了,忍不住一句話頂了回去。
“老爺子,我知道泉子才是您的好寶貝兒。可不瞞您說,我上去要是跟泉子表現一樣,那才叫丟您的人呢。我不妨在這兒跟您打個保票,任他誰上來,我要超過三個開(行話,回合)還撂不倒對手,我就自己撞墻去,行了吧!”
玉爺哪里能想到,他竟在徒弟這兒挨了個“燒雞大窩脖兒”,自然火冒三丈,心說這小子可太狂妄了,如若不狠狠地教訓教訓他,還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可就在老爺子剛寒了臉,想加以痛斥的時候,好嘛,偏巧“錯腿馮”又來招呼洪衍武準備登壇了。
老爺子沒辦法,在此場合也不好發作,于是便只有先憋著一肚子氣,暫且等洪衍武下了壇再說了。
由于有了陳力泉兩戰連捷的先例,洪衍武的起點也不低,他的對手是一個三十初頭的精壯漢子,有個眾所周知的諢號——“順風旗”。
其人雖屬中量級,但氣力技術均屬上乘,是天橋“沈三”一脈的傳人,在玄武門一帶的跤行中平蹚,基本上還未怎么輸過跤,實為常勝將軍。
另外,他的外號來歷和其職業有關,說起來也挺有意思。
原來,此人本是一名建筑工人,而當時工地常用的一種工棚,是用六根戧竿,上支橡膠雨布所制成的。
其戧竿系以戧繩,故而是活動而非固定,而他能只用雙手一撐,身軀就能平懸于空中,此技名稱就叫“拿順風旗”。
其竅門倒是并無過多玄妙,但若無超人之力,決不能為此,由此也可見他的勇悍。
不過今天,很可能是“順風旗”最不順的一天,因為洪衍武簡直讓他輸慘了。
第一局剛一開始,洪衍武上來就故意示弱,裝出懼怕之意不敢上前,誘使“順風旗”前撲。
結果騙招順利得手之際,洪衍武猛一撤身,然后上身直抹對方脖項,下身則用右腳踢了一個“里統子”,還沒出一個開,便使對手應手而倒!
這一手絆子叫做“抹脖腳”,其動作干凈利索,效率奇高,頓時震驚了四座。
由于跤行中公認以智取(即一巧破千鈞)為上,而以力取(即一力降十會)為下乘,故眾人皆以為洪衍武在跤格上還勝陳力泉一籌,于是都毫不吝惜地給了一個豁亮的碰頭彩。
而洪衍武得聞喝彩也更加興奮,第二場比試中,他為了炫技,竟然故技重施,且再次得逞。
這次他為了誘敵下的本錢更大,故意靠近跤壇的邊沿上,裝作被對手逼迫已無處閃躲。
待等“順風旗”再次撲過來后,他冷靜地晃了晃上身,又是一個漂亮的“騙活兒”,把對方的重心晃到了右側。
然后,就在打閃紉針的工夫,他左手一把抓住對手右袖口,右手猛然抹住其右頸脖,右腳再向后撤步,在迫使對手左腳上步的同時,用右腳掃其左腳踝。
就這樣,他兩手一起用力向右后拉抹,又用同樣的招數把對手給放倒了。
這下可好,不但壇下的觀眾們看得瞠目結舌,驚訝異常,且“順風旗”還沒起身,便已經臊得滿臉通紅了。
其中的原因自不用說,跤場雖有“不怕千招會,就怕一招熟”的說法,可人人都知道連續用一招獲勝的難處。
因為對手不是死人,也不是笨蛋,吃一塹就會長一智,也會化被動為主動。
所以一旦發生有人能連續靠一招摔倒對手的情況,不是說明兩個人真正實力差距已經達到一定的程度了,就是因為贏家這一招乃是看家絕學,無人能防。
否則,也只能證明輸家實在是過于蠢笨,智商有虧了。
另外,還有一點也比較氣人。
因為按跤壇規矩,這時洪衍武本應該抻手拉一下,別讓“順風旗”摔得太沒面子。
可這小子偏偏沒有,反倒只把兩臂抱在胸前,就那么看著那位“順風旗”當眾出丑,眼神里的輕蔑之意毫不掩飾,任其大仰叉子地摔在地上,滾了一身一腦袋的土。
這樣一來,“順風旗”的心里還能是什么滋味呢?他沒把腦袋當場一頭扎進地里去就不錯了。
壇下自然有許多人不喜洪衍武的表現,認為他過于狂妄,跤技雖好也是枉然。
可另一方面呢,摔跤本是大胳膊行,講究跤長朋友多,誰好誰壞,穿上褡褳地下見,才能分出勝負,我能摔敗你,你就得俯首為臣,永遠沒有你們吹牛的資本。
所以也有很多人真正欣賞洪衍武的本事,認為這還談不上跤德有虧,頂多也就是孩子年輕氣盛,還不太懂事。
這樣一來,持兩種態度的人也就有了不同的意見,在私下里不免開始議論起來。
而玉爺對洪衍武的態度則很鮮明,當即就陰了臉,狠狠地沖他吐了口唾沫在地上。
可洪衍武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他只在乎作怎么樣才能出更大的風頭,所以他回望玉爺的那一眼,反倒是充滿了洋洋得意,那意思像是在說“怎么樣?咱沒吹吧!”
結果他這副小人得志、牛皮大沙燕兒的揍性,自然又氣得玉爺在心里不知罵了他多少句“小兔崽子!”
不過話說回來,洪衍武的高興勁兒,也就差不多到這兒啦。
因為往往人一太得意就會忘形,而物極必反、盛極而衰又是這個世界的客觀規律,所以要是不知收斂,直接沖過了臨界點,也就離倒霉不遠啦。
果然,就在“順風旗”喪眉耷眼起身下壇的同時,就在壇下眾人為洪衍武展現出的跤技和德行爭論不已之際,突然就有人大吼了一聲。
“壇上那小子!你別臭得瑟!老子今天跟你沒完!”
這一嗓子好比一鳥進林,百鳥啞音,說話的也不說了,大家都把目光齊齊投向了聲音來源。
只見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從人群的緊后頭,正一起怒氣勃勃地往壇上擠了過來。
結果那小伙子一步跨上跤壇,就拽住了洪衍武的一只胳膊,還十分篤定地沖大漢喊了一聲,“生子哥,就是他!沒錯!”
這一下子,不僅讓玉爺和“錯腿馮”愣了,就連洪衍武也是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要說在場的人里,唯一認得大漢的人竟然是“順風旗”,因為大漢是“沈三”徒弟古金亭的三兒子古茂生,他們系出同門,平時也頗有交情,所以一見如此情況,他自然是不走了,倒是反復追問古茂生究竟發生了何事。
沒想到古茂生強壓火氣一開口,不僅壇上壇下諸人大驚失色,洪衍武也頓時面如土色,甚至他還因為認出了小伙子是誰,而驚出了一身白毛冷汗。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嗨,也沒別的,不過是洪衍武東窗事發了!
敢情兩個星期前的禮拜天,這混小子為了找事兒打架,又自幾個溜達到重文區的珠市口去了。
那天半上午的時候,當他路過一個糕點廠倉庫的時候,通過聲音的指引,竟然發現倉庫院子的矮墻后面,有一個六十歲的老頭正在教兩個小伙子摔跤。
洪衍武看著人家練得挺不錯,心里自然癢癢得不行,為此他就翻過矮墻,還對那個老頭兒提出要求,說想和倆小伙子比試。
老頭兒按老規矩詢問洪衍武的來歷,可洪衍武哪兒肯說呀?于是這小子也不答話,直接就動上了手。
當著老頭的面兒,洪衍武以一對二,也沒怎么費事兒就把倆小伙子都摔倒了,而且按他得了便宜好賣乖的脾氣,自然也免不了譏笑侮辱對方一番。
而那老頭兒見洪衍武這么沒德行,臉上也就露出不愉快的神色,挺著胸脯,威嚴地教訓他,說他人是個二五眼,白瞎了這身跤技,還說他如此行事,等于是給他的師門招罵。
洪衍武哪兒聽得進去這個,便摞起膀子非要和老頭兒也撂一跤不可,那兩個小伙子自然要攔,可沒想到仨人又都被洪衍武給撂平了。
贏了后,洪衍武揚長而去,在他回去的一路上,腦子里就一直在津津有味地回憶著剛才鏖戰的過程,一遍又一遍,心里美極了。
因為實際上那老頭兒的跤術真不錯,只是因為年歲大了,體力不支才輸他一手。
其實這種情況在跤行里是有講兒的,因為畢竟大多數人都沒練過“虎豹雷音”,一過盛年,體力就不可避免地迅速下降,所以四十五六歲以上的跤手,都被稱為“回頭老”,而按規矩,年輕人與這些“老跤手”較技,已不能專恃血氣之勇,應重在比試技巧,
可洪衍武恰恰是個不懂規矩,殊不識相的三青子,反倒把欺負老人這事當成他最得意的成就了,滿心以為自己打敗了一個江湖高手。
話說到這里,事情也就明白了,其實那個老頭兒正是這個大漢的父親古金亭,由于洪衍武沒留手,老爺子的腿摔成骨裂了,現在還床上躺著呢。
而那個大漢邊上的小伙子,根本就是當天跟古金亭學跤的一個徒弟,因為家住在天橋菜市場后頭,尚屬玄武區的范疇,所以今天才會來到法源寺,卻不想才一見到洪衍武。就認出他是那天的仇人。
這小伙子也機靈,怕有什么變故,當場沒敢發作,而是偷摸出來后,猛蹬自行車趕回了師父家,結果正碰上古茂生在家伺候著,于是這么一說,也就把這位爺給引來了。
當倆人趕回來的時候,也是巧了,正恰逢洪衍武上壇摔了“順風旗”這第二跤。
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那么自然,古茂生和小伙子連口氣都沒喘勻,就直沖上跤壇質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