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真的,洪衍武是過來人,他心里相當明白,雖然那四個臭名昭著的歷史已經在1976年10月下臺了,可實際上“撥亂反正”定調要到1977年的7月第十屆三中全會召開,偉人復出時才會公布。
而清理“三種人”,懲治“運動”中那些幫兇的具體工作,則要從1979年8月4日,全國“兩案”審理工作座談會召開,在最高層成立了審判工作指導委員會,以及特別檢察廳和特別法庭之后,才會逐步陸續展開。
更何況,他也清楚“三種人”的范圍,根本不包括像毛遠芳這樣的小蝦米。
就她這樣的,在“運動”中因投機得到了一些權力,致使陰暗的本性失去了控制,在張狂無度下干了一些損人利己勾當的主兒,頂多也就算是脅從“三種人”行惡的小嘍羅。
如果政府挨個都要追究,恐怕就是全國的監獄再擴容十倍百倍,也不夠用的。
事實上,毛遠芳的下場也真的沒怎么樣。
據洪衍武所知,后來真到了“大清算”的時候,這老娘們也不過是從“民革委”卸了任,又寫了幾分檢查,最后還在街道組織批那四人團伙的會上,哭訴了一下自己是怎么受那四個人毒害才走上了錯誤的路線,也就沒再受什么更嚴重的懲處了。
所以說,他的這番話對毛遠芳來說,純屬虛言恫嚇。
只不過,從社會整體大形勢來講,他的話卻不能不讓“臭茅房”信以為真,深感恐懼。
因為自打去年年底,全國各個城市就不斷有揭發批判那四個罪人所犯惡行的活動和會議舉行,幾乎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世道要有大不同了。
再加上廣大群眾出于痛恨,參與其中的熱情極為踴躍,這無疑起到了一種“殺雞駭猴”的威懾作用,讓但凡干了缺德事兒的人都生出許多聯想,難免心里都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而“臭茅房”正是“啞巴吃餃子——肚里有數”。
就她干的那些爛污事兒,她自己還能不清楚?
所以這話等于一下就捅到她最敏感的神經上了,讓她立刻嚇白了臉兒,掩飾不住慌張地大叫起來。
“你膽大包天!你胡傳上級精神!你……還敢威脅我……你……你如果再滿嘴噴糞,散步謠言……我……我……我就……”
“行了你!別跟我這兒玩哩哏愣兒了!說什么全是瞎掰,你先給我把‘人’這一撇一捺寫全了吧。你是什么人?扒了皮抽了筋,我也認識你!你別以為干過的那些缺德事兒可以偷梁換柱,瞞天過海,你還成天價喊‘革命’,喊‘無產階級’,這些話是你配喊的!你說你一肚子壞水,究竟算是哪一道湯?”
毛遠芳色厲內荏,虛張聲勢可瞞不過洪衍武,他自然是越說越痛快,嗓門兒也越來越大。
“你……你……滿嘴胡噙……”
毛遠芳氣得直跺她那大片兒腳。但出于心虛,她完全沒辦法做有力的反駁,也就拿洪衍武沒了轍。
“大主任,你的軟底子真的不經揭。當著這么多人,你自己說,這幾條街上有幾戶人家沒受過你的欺負!我們家的事兒就不提了,你這些年仗勢欺人四處占便宜的事兒咱也不說了。就說前街五號院劉老太太吧,人家可是根紅苗正的‘紅五類’,七十歲的人了,又是小腳,走道兒都得拄著拐棍。可你倒好,硬逼人家跳‘忠字舞’,否則就說人家不忠心,結果害得老太太摔壞了腿,養了一年多才能下地。還有七號院的肖家,人家大兒子要結婚,就因為刷房子把領袖像暫時放在了地上,你就誣陷人家蹬著凳子是要站得比領袖還高,結果不但讓人家被廠子的‘革委會’批了兩年,就連談了好幾年的對象都吹了。這還真是‘絆人的樁子不在高’啊,別看你個兒挫,還真沒有人能比你更缺德!”
話說到這份上,洪衍武確實是說起了性了,他舌頭一禿嚕,簡直“卷”得這位平時不可一世的毛大主任威風掃地,無地自容。
一時間,竟把這個“臭茅房”罵得找不著北了,極其惶恐地愣在了當場。
那些平日里受過這位主任欺負的人們呢,聽了洪衍武的這番話會也自然是心里敞亮,痛快,暗自拍巴掌叫好。
但話又說回來,由于“毛遠芳”在福儒里作威作福的日子已久,她的“權威”在眾多街坊四鄰心目中,一時也有點難以撼動。
何況這年頭政策也總是波折不斷,上下起伏。所以在場的大多數人也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并不敢表示一點的傾向性。
特別是還有些心地格外善良的人,心里還想著你洪衍武只圖一時嘴頭子痛快,損“臭茅房”個一分錢不值。可是過了今兒,還有明兒。萬一情形一有變,你小子不是擎等著讓人家收拾嗎?她會饒得了你!
再者說,你小子在外惹的事端,弄不好最后還把你那爹媽拖下水呢。
于是,在這種情形下,也就有人想出面干預了。
很快,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就從人堆兒里閑出來了,他幾步過去要奪洪衍武的手腕子,嘴里還不停數落著他。
“混小子,我看你的舌頭該刺下來了?胡說八道什么!趕緊松手放人!”
要說這人怎么這么大膽兒,敢管洪衍武的閑事呢?因為他就住在觀音院的西院,和洪家是常見面的老鄰居。
另外,他也是洪衍武小學同學,那個漂亮女孩子水瀾的父親,名叫水庚生。
其實大家伙兒看得出來,水庚生這是好意,他是想“拉”洪衍武一把,讓洪衍武見好就收。
可問題是,洪衍武經過這么一番爭執,早就讓一股子憤憤不平的怨氣“拿”得暴躁無比,他根本就沒明白水庚生的好意,反倒是以為他想利用鄰居的關系充大,幫毛主任和售貨員“拔闖”。
于是根本沒容水庚生靠近,洪衍武就一把推搡過去,給水庚生摔了屁墩兒。
“要你多管閑事!老實待著!”
得,水庚生呲牙裂嘴揉著屁股爬起來,還挨了句呲噠,心里直后悔,就覺得自己這份兒冤呢。
敢情洪家老三就是條瘋狗,屁嘛不懂,人事不知,早知如此,何苦管他呢!
為此,鄰居們登時也都有了不滿,覺得事鬧成了這樣,再無法袖手旁觀了。
要知道,水庚生在福儒里也算個交際廣泛的人,因為他的職業是自新路理發店的剃頭師傅,這年頭理發基本都就近,大伙兒誰都得和他打交道,一聊天自然很快相熟。
所以不管是出于往日的交情,又或是出于一種義憤,大家伙兒都紛紛教訓起洪衍武來。
“你小子犯渾也得分人吧?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我看你小子太不懂事了,還真欠再把你關起來!”
“唉,你大小就不是個省油的燈,能不能讓人省省心,再這樣下去以后也不會是只好鳥……”
別看大家的話都如此對不客氣,但這也是當年的一種鄰里間相處的常態,大伙兒因為常年共居在一起,彼此相熟,只要見到街里的年輕人做了什么不對的事兒,總是會仗義執言的。
而犯了錯的年輕人呢,因為顧及到父母和鄰居們的關系,也因為是打小在這些鄰居們眼皮子地下長大的,哪怕再生混蛋的主兒,也不敢跟教訓自己鄰居當面呲牙。
特別是面對長者,年輕人往往也只有老實認錯的份兒,甭管是真是假的,也得先敷衍過去。
正是因為這樣,洪衍茹也開始替哥哥臉紅了。她是個最知禮的好孩子,忙不迭地再次替洪衍武出面,去給大家伙去道歉、解釋。
可殊不知,對于發誓不讓妹妹再受半點委屈,而且處于情緒激動中的洪衍武,洪衍茹這種道歉行為和大家一致性的斥責,卻恰恰刺激到了他。
因為在他的心里,這一天來,妹妹的受欺,陳力泉挨擠兌,他遭歧視,甚至于他的家庭這么多年所承受不公的遭遇,早就讓他憋悶、郁結的不行了。
而這一切的一切,現在又都結合進了當下的情景,匯聚成了一股子更大的戾氣沖進他的心里。所以很快,他便完全失去了理智,腦子亂了章法。沒等洪衍茹說上兩句,他就一把拽回了她,然后他就像吃了槍藥似的,以更暴躁的情緒地沖大伙兒吼起來了!
“干什么呀?起什么哄啊!你們全是王八蛋!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你們沒膽量做想做的事!‘臭茅房’使壞的時候怎么沒你們呀,現在倒教訓起我來了!你們心里怎么想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都需要像我這樣的人。這樣你們才能指指‘看,洪家的老三是個壞人!’所以你們是什么?好人?你們才不是什么好人!你們只是知道怎么掩飾,怎么虛偽。我不學你們,我永遠說真話!”
一時間,四下無聲,數十只眼睛同時用不解、惶然、震驚、陌生,甚至是可憐的目光注視著洪衍武。
毛遠芳則睜大了一雙三角眼,怔怔念著“‘老家賊’瘋了,他徹底瘋了……”
而洪衍茹的眼淚又嘩嘩地開始流,嘴里也念著,“哥,你別這樣……”
可洪衍武已經徹底失控,自然仍不罷休。他一手抓著售貨員,另一手一揚胳膊,索性對周圍的人們挨個指了一圈兒,毫不客氣地威脅著。
“既然今天四鄰八舍的都來了,那我就把話講清楚。你們一個個我都認識!我勞教以后,你們誰欺負過我們家,誰說過我們家風涼話,誰占過我們家的便宜,我一概很清楚。這筆爛帳我可以既往不咎,爛到我肚子里。但你們今后每一個人千萬別再干什么不該干的事兒,讓我再次想起來,幫我想起來,聽見沒有!”
說到這里,他又用力抓著售貨員的肩膀,把他硬拽到眾人面前,沖他一聲大喝。
“你小子怎么不聽我話呢?讓你交出購物本來,你聽不懂啊!現在我告訴你,要再不給我,你就別想要這只胳膊了。正好,我也用你給他們長點記性!嗯?”
根本就沒給售貨員討饒的機會,就在獰笑中,洪衍武猛地一使力。
結果這一下動上了真的,那售貨員再也受不了,“咕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
隨后,他疼得眼淚都下來了,忙不迭地松開和洪衍武掙蹦的兩只手,去掏購物本。
至此,他已徹底喪失了抵抗之心,一點沒存體面地繳械投降了。
可就在洪衍武以勝利的姿態正待從售貨員手里接過購物本的時候,哪知卻又橫生枝節,洪衍武的身后竟突然出現了一個大罵他的聲音。
“洪衍武!你混蛋!”
“誰他媽活膩味了?”
洪衍武登時火冒三丈,他以為又有人想管閑事,猛地一回頭。可哪知,他跟著就張大了嘴巴。
原來,人群里帶著一臉怒氣罵他的可不是別人。
正是他上輩子跟他斷絕了關系的親大哥,洪衍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