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媽,老子這回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二頭”罵了一句似乎還不解恨,隨手又抄起桌上的一個半空的酒瓶子,“咕咚咚”先猛灌了一氣兒,然后又把空了的瓶子狠狠摔了出去。
“咣嘰”一聲,瓶子砸在墻上,粉粉碎!
這是位于永外松林里的一個五金商店的舊倉庫——“二頭”為緊急情況提前找好的避難場所。時間是1977年3月28日的凌晨兩點。
倉庫里除了“二頭”,他的那幾個手下也都在場。但幾個人看著“二頭”這副失態的樣子只是面面相覷,誰也沒言聲。
要說他們今天也確實夠懸的,本來是挺高興地聚集在“二頭”的家里,提前慶祝第二天的“改朝換代”。
可沒想到才酒足飯飽,幾個人正一起暢想著未來,胡吹神侃的時候,“老貓”為了還“二頭”過去的救命之恩,竟專程派人上門給他們送了個信兒,結果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們誰都沒想到,在把對手一網打盡的情況下,自新路的“紅孩兒”居然和“弓子”講和了。
洪衍武那臭小子簡直犯了失心瘋!聽說他竟然以一個星期湊夠一千塊錢的條件,就答應把40路讓給“弓子”。而且最后,他還把一直為他提供消息的“二頭”給賣了。
這種情況不但讓他們由大喜轉成了大悲,完全不敢置信。對他們這個小團伙而言,更是一場宛如五雷轟頂一般的災難!
沒人不清楚這意味這什么,也許明天,不,馬上,就會有人帶著刀子找上門來!
一時間,“滾子”、“門板”和“扎槍”全都陷入了深深的恐懼之中。
幸好“二頭”和“大眼兒燈”都是老江湖,他們雖然喝了不少的酒,可關鍵時刻仍然能保持一定的清醒。
在這種危機的情況下,他們當機立斷,立馬催促發愣手下們趕快收拾細軟,帶著刀子和一些吃食簡裝出發,緊急避難。
當他們收拾好東西后,甚至連前門都沒敢走,而是通過“二頭”早就留好的后路,用一張木梯子翻過后院的院墻離去的。
不過也幸是如此,他們才能絕處逢生。
因為他們才剛從臨院的后門繞到大街上的黑暗處,就從街道墻角遠遠地望見,在電線桿上的路燈照耀下,瘸著一條腿的“弓子”和腦袋包扎得像個傷兵的“邪唬”,已經帶著十幾個人堵在了他們“老窩”的院門前。
就是這么懸!也就差十分鐘的事兒,要是晚走一步,肯定就出大事兒了……
“咣當”,又是一聲響!
“二頭”又一腳踹翻了一張破凳子,叉著腰咧著嘴,虎虎地喘著氣,他那個大光頭的太陽穴上,青筋也是一跳一跳的。顯而易見,一口郁結之氣堵在心里,還沒出來。
“差不多行了,小的都看著你呢!”“大眼兒燈”皺了皺眉,終于插了句嘴。
別看只是平淡的一句話,但“大眼兒燈”是“二頭”向來尊重有加的人,說的又是正理兒,所以“二頭”也不能不收斂了脾氣,開始盡力讓自己平心靜氣。
“眼兒哥,這事兒賴我,你當初還勸過我別在他身上動心思。都是我把‘紅孩兒’看得簡單了,原本只以為他是個沖動的煞星,只要表面敬著就能利用一二。可沒想到這小子從‘教養圈’里一出來,簡直就是脫胎換骨,都學會陽奉陰違了。他大概早明白我只想借刀殺人,當時才沒一口答應我。虧我還做上了春秋大夢,以為都在自己的算計里……高,真他媽高!我不能說他手腕兒太黑,只能說我道行太淺!”
“大眼兒燈”看著“二頭”的臉控制不住地扭曲著,
不由又嘆了口氣。
“現在說這些沒用,以后怎么辦?”
“怎么辦?還能怎么辦?明天連‘八叉’的人都會出來找咱們,只能窩這里當耗子了。等過了這陣風,咱們再想辦法走吧。唉,京城是不能待了,一招失手,滿盤皆輸啊。我這么多年的風風雨雨,居然折在一個毛頭小子手里,還有什么話可說?我服,一百個服!”二頭繼續憤憤地說著,滿面都是“窮途末路”之色。
可“門板”一聽要離開京城,頓時慌了。
“二頭哥,我……我不能走,我還得回家呢……”
“扎槍”也是緊跟著反對。
“我也是,在這兒躲幾天還湊合,離開京城可不行……”
“二頭”窩著的火立刻又躥了上來,忍不住痛斥兩個手下糊涂。
“你們倆小兔崽子,想造反啊!不走?不走至少落個殘疾!你們是愿意下半輩子當瘸子,還是少只手?”
“扎槍”這么一聽,連眼淚都急出來了。
“哥,就沒別的轍了嗎?不行呀!我家里就一個媽,我要走了,我媽得急死……”
聽了這話,了解“扎槍”家里情況的“二頭”倒沒法再發火了,反倒唉聲嘆氣地慚愧起來。
“兄弟,都是哥哥的錯,拖累你們啦!要有一點辦法,我……也不想啊……”
就在這時,“大眼兒燈”又開口了。
“‘二頭’,你要是能聽我一句勸,咱們倒不如把那掙錢的法子給交出去。你也知道,‘弓子’被‘八叉’壓得喘不過氣兒來,如果他每月有了這筆能瞞住‘八叉’的外快,他也就有了翻身的希望。所以肯定不會再對咱們趕盡殺絕,頂多也就是掃地出門的事兒……”
“你是說……火車票?可那是我……”
“我知道,那你是想留著給自己上位時候用的。可你看看咱們現在的處境?你還是不要再想著跟‘弓子’爭了,清醒點,我們已經輸了!”
“二頭”半天沒言語,只沉著臉點了一根煙,大口大口地吞吸起來。
考慮中,他的面色逐漸轉為陰鷙,似有不管不顧,破罐子破摔之意。可隨后又看了看幾個手下可憐兮兮的臉,他魚死網破的心倒也淡了,甚至還出現了些憐憫的神色。
于是隨后,他把煙頭狠狠往地上一摔,終于下了決心。
“交!為了兄弟們的平安!我不爭了!”
“大哥!”
一聽“二頭”這話,幾個手下一起感激地叫起來。就連“大眼兒燈”也噓出了一口長氣。
但卻沒想到,他們放心的也太早了些。因為“二頭”隨后的一句話,又把他們的心重新吊了起來。
“不過交是交,也得分給誰!狗急了還咬人呢,他們把我耍得滴溜溜亂轉,逼得我無路可走,誰他媽也甭想好!”
“大眼兒燈”驚訝莫名,不由追問。“‘二頭’你要干嘛?”
二頭直勾勾望著窗外,帶著股老謀深算地勁兒,同時也咬著后槽牙說了一句。
“我要投天橋‘小地主’去!只要有他保著,誰也碰不了咱們!山不轉水轉,沒準兒,還能報仇雪恨呢……”
“二頭”失蹤了!
“弓子”帶人撲了空,之后帶人連找了幾天也沒找到人影兒。同時“八叉”也開始派人幫忙,并在街面上放了話,誰要知道“二頭”的下落,通知一聲就是朋友,要是幫忙藏匿,小心以后“出行不利”。
于是江湖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二頭”已經成了兩方人馬的“通緝要犯”。
但令大多數人感到詫異的是,無論天寧寺的“大民子”還是永定門的“弓子”,倒都未曾與洪衍武發生過什么沖突,而讓他們曾期待莫名,自以為必然會發生的一場血腥大戰也落了空。
反倒是整條40公交線,竟成了“三不管”,詫異地陷入了一種無人敢于“蹬車下貨”的詭異局面。
這種情況,甚至連40路沿線的派出所都感到詫異,因為幾天以來,竟再無一人上報40路公交線上的失竊案。
不過,盡管看上去如此誘人,可各路諸侯也都是“醒攢兒”的主兒,沒人敢伸手去撈一把。
因為從“虎鉗子”不再落面,和“弓子”腿受傷這兩件事兒來看,許多人都在猜想,他們或許已經吃了洪衍武的虧。老鼠夾子上不都有餌嗎?這里面肯定有事,誰碰,一準能招來炸子兒。
于是這樣一來,反倒各方人馬都消停了許多,更多地關注起有關的風吹草動起來。有點想法的人,只能是繼續磨尖牙齒,在暗中準備。因此,這種極反常的寧靜也就一直持續下來。
而除此之外,江湖上唯一的新鮮事,也就是聽說洪衍武為了爭一個不入流的“小佛爺”,把“小地主”手下的“大龍”給打了。還聽說“小地主”為此十分惱怒,放言說“紅孩兒”太不給面子,早晚要他的好看。
本來不少人對洪衍武這種大敵當前,還節外生枝的行為相當不解,但后來聽說這個“小佛爺”的姐姐是天橋劇場附近的“一枝花”,也就隨之釋然了。
英雄難過美人關嘛,“玩主”圈子里有“刀子里面出愛情”的說法,為爭“婆子”引出場“大碴錛兒”,那太過普遍了。
像北邊的“鎮北海”、“色七”、“色八”,南邊兒的“沙果兒”、“串兒紅”、“小六兒”,哪個不是一笑傾城,動勘能引發大規模械斗的紅顏禍水?想來這個“一枝花”能把沒見過多少女人的“紅孩兒”給迷住,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兒。
只是為此,大伙兒普遍又對洪衍武的評價減低了幾分,認為他色令智昏,只是個由著性子亂來,不懂輕重緩急的莽夫。
不過對洪衍武而言,他對這一切,卻都不怎么在乎。
“二頭”是死是活都好,反正都不敢找他來算帳。
有關40路公交線,只要拿到錢的一刻起,從此也就再不用他費神了。
至于“小地主”,沒有根本利益沖突,能過的上“碴錛兒”也就是個玩笑了。
用屁股想也知道,在這么敏感的時候,知道他深淺的“小地主”絕不會隨隨便便,就興師動眾來跟他“打沖鋒”的。那侯在一邊的人,還不得高興死?
名聲?那就更是個笑話了。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他自己清楚就行了,畢竟別人說破嘴皮子,他也不會少了一塊肉去。在這個破圈子里,反倒讓別人越誤解自己,才會越安全。
于是自打那天晚上辦完事之后,“小媳婦兒”、“壇子”、“小順子”、“三蹦子”和“菜刀”這五個手下,洪衍武一個沒留,全把他們交給“紅葉”弄到了19路線上,任由他們自己去打“野食”。
而作為幫自己辦事的獎勵,他不但告訴他們,這幾天的收入不用跟自己“劈葉子”,也給了他們每個人許諾,只要事了,肯定會給他們安排個好出路。
其實在洪衍武看來,這幾件事基本都算是已經塵埃落定,手拿把攥的事兒了。還是“大民子”和“弓子”在努力籌錢何時到位的消息,對他更有價值。
所以自從“大民子”和“弓子”分別給他帶信,說錢已經籌措的差不多之后,他便已經開始盤算起,弄到這筆錢之后,該怎么跟進家里人交待的事上了。要是沒有個合理的解釋,恐怕一家子都得被嚇破膽。
另外,還有一件事倒是有點讓他哭笑不得。那就是幾天來,“小百子”天天跑到他的家門口候著他。的法子自己進了陳家的屋。
不但幫忙把屋里地都給掃了,還把他和陳力泉的臟衣服、臟被罩都給洗了,晾了一院子。弄得西院鄰居,都以為這小子是他或是陳力泉的親戚。
到這份上,他也是真沒轍了。索性就將“小百子”整日帶在身邊了,也省得這小子哪天再琢磨出點兒新花樣來。讓他難于跟別人解釋。
不過,看著小百子那發自肺腑歡天喜地的樣子,他倒是覺著這臭小子能知恩圖報,人性還真是挺不錯的。